从此不能够提起
2•
萧涛涛压抑住自己没有赶去送别姚远。
却压抑不住自己给姚远写了一封长信。
萧涛涛在信中摒弃了自己的自尊,把一切因误会而错过的责任都包揽于一身。她动情地请求姚远的原谅,希望他能重新树立起信心,她保证从此要坚定地跟他并肩走下去,去冲过激流险滩,去迎接无论多么大的惊涛骇浪;她说她衷心祝愿姚远在这封信的陪伴下,平安顺利地返回昆仑边关。
萧涛涛恳请姚远相信:经历过考验和艰辛的爱情,一定能够地久天长。
姚远回到部队给萧涛涛写来的第一封回信:
萧涛涛
我在12月6号晚到达部队,朋友们的祝愿,终使我活着回到了这里。到部队后,经过几天的拜见,会谈,各种手续的清算,个人,内务卫生的打扫,又投入到打好揭批“四人帮”第三战役的学习中来又是好几天了。本想及时回个信,但这几晚上的电影又拖住了我的手,像有意识的一样,我们几个单位的电影片子喊着口号一二一,排着队都来了。
到部队的当晚,我就仔细地读过了你在10月27号的来信,11号又收到了我那旅途中落后了的伴侣――你在11月27号的来信。现在我就给你谈谈我的意见吧。
几天来,我想得很多,可是一握笔在手,好像又一切谬然,又不知从何和谈起。我也是个人,一个普通的人,也是有血,有肉,还有心肝。也并不是什么“冷血动物”之类。可我也只能这样告诉你,忘记过去的一切,让我们的友谊重新建立在社会朋友的基础上吧。直爽点说,如果是你在我探家之前你就坚决地采取了现在这个态度,也许能成为事实,可是现在无论你是怎样的鼓励和分担压力,我也再竖不起“坚强的信心和决心”了。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何况你,还有我自己已使我处于了现在这个处境,我那还能有力量挽回呢?也许天意就如此了吧。怪只怪我们当初那没完没了毫无作用的相互猜测,考查而由此产生的徘徊,彷徨和年幼无知的冲动,除了这,还能怪谁呢?也许天意不过就如此了吧!“挽回”,就算能够挽回吧,那还不是象一艘本来就不很结实的帆船一样,虽然冲过了激流险滩,经起了暴风骤雨的考验,却已成了千疤万孔,它还能前进多远呢?“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还是你那句话:“事与愿违”。
我能理解当你看到了这封信以后的心情,这也并非是我无情,我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我也是无可奈何之。因此,现在我只能“咬牙一断为好,短痛总比长痛强”。此时,我能给你的唯一安慰,就是伸出我的双手,让我们朋友的友谊长存。我江永远铭记你在10月27号那封信中所写到的这样一段话:“我仍坚信: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是可以信赖的。(我相信我的判断不会错,更盼你用自己的实践替我作证。)没有任何人或任何理由,可以对我们之间曾经建立的友谊加以否定或鄙视!“现在,我又将这段话郑重地回赠给你了。但愿我们都不会去做出那种能让徐光辉和徐光辉类的人能够感到丝毫幸灾乐祸的事情来。
“希望你永远象我所认识的那样――诚恳,正直;不要把自己的自尊和纯洁的心灵,拿去换一块甜食或是华美的服饰。”
心情不好,不写了!
姚远
77,12,15,晚
萧涛涛读完姚远这一封信,第一个念头是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但是,她尖叫不出来,也昏死不过去;她哭不出声来,掉不出眼泪。她就象一根木头桩桩一样,木立在自己房间的办公桌跟前,血液不流淌,心脏不跳动;没有了任何的意识和思想。
很久很久。
她坐下去,拉开抽屉,拿出纸笔;她下意识地想要给姚远写信,却想不出还能给姚远写点什么。
最后她写下了三行十二个字:(没包括自己的落款)
姚远:
来信收到,一切明白。
照办!
萧涛涛
78年元月
姚远回信:
萧涛涛:
在这1978年的第1封信里,首先祝你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顺利,思想进步,一切如愿。我呢,也不客气,祝愿自己也如愿,如愿解甲归乡;顺利,顺利回到垒江;进步,进到工人阶级的行列。当然,这只是指我这条蠢尸进到工人阶级行列,要在思想上进到工人阶级行列,恐怕就不会是那么如愿,顺利的?。
我们部队接兵的在去年就出发了,当然他们在今年肯定是会回来的。这个用不着我操心。我操心的只是复原的消息。这个消息嘛却一直封锁得很严密,简直是滴水不漏。究竟是做特殊处理,和其他部队一样在四月份把我们处理了呢,(因为我部在去年八月份没复原成),还是按照“高原劲旅“的惯例,仍在八月份复原,我到现在也摸不透。没办法,人家拿了保密费的原则性就是强,这点我算是服气了。另外,还有些各种各样的消息,真是各说纷纭。更有甚者,干脆就说我们回去不成了,要扎根在边疆。据说,这是我的名字取得不好,姚远――遥远。遥是远,远还是遥;想法与实际――遥远,人离家还是遥远。我真相把我的名字改为姚近算了,也许这样就会好些吧。
一过元旦,我们的工作就少些了。加上最近中央在解决老X的问题,我们就又进入了战备。因此,我由得以充足的时间重读了号称是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红楼梦》。我说,别看你是个小说迷,我也是个迷小说的人。各种小说我看得不多,倒也有几百本了吧。可能在我头脑中留下极深印象却也不过几本罢了。《红楼梦》就是其中之一。不知你有无同感。反正我有个同学和我是有些同感的,但我们在对书中那个薛宝钗的评价上却发生了很激烈的争论。我那位同学说,薛是一个阴险的两面派人物,可依我看,薛宝钗却是书中第一个知理,尽礼,行为豁达的人物,比起那个多愁多病,性格阴沉的林黛玉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我和我这个同学的争论持续了好几个月了,可现在也争不出个一二三四来。我这次探家本想找他当面舌战一场,不但要争个一二三四,脸五六七八也要弄个清楚。因为我觉得他对薛宝钗这个人物的偏见真是有点太过分了。可惜的是,我这次探家却没能见上他。因此,元旦放假时,我就又找来那几本书,更认真地读了一遍,却也没有看出薛宝钗比王熙凤那样的人有着“更隐蔽,更伪善,更带欺骗性的”什么“两面派手法”。真的,我前两天才又给我那位同学去了封信,我说我这个“好心的读者”有读了一遍《红楼梦》,我对书中涉及到的上百个人物中,印象最好的还是――薛宝钗。
萧涛涛,不知你看了好《红楼梦》后对薛宝钗这个人是什么样的看法,是和我同感呢还是反感?不论是同感也罢,反感也行,都得请你给我能有些帮助;或是帮助我提供点“弹药”,以便我再战时能有充分的论据战胜我那位犟嘴的同学;或是也来帮助我认识一下薛宝钗这个“隐蔽的,伪善的,带欺骗性的两面派”人物(如果说薛真是一个两面派人物的话)。你不知道,我的那位好像是充满挂满了自信心的同学讥讽我认识不清,是“马列的书看得太少了”的缘故。对他这样的嘲笑,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接受不了呢。
萧涛涛,我真想请你再给我寄来两本有价值的读物来。我现在已经获得了我入伍以来最充足的读书时间。可是我怕四月份,司令官一声令下,我就得打起背包出发啦。去找吧,部队的条件的确有限,要想找到一本我所需要的文艺读物(不是小说),不花点力气还真有点不行呢。况且,我们有经常处于战备状态,就连出门请假进门销假,也要受到限制。真可以说我是读书难,找书更难啊。没办法,我只能忍痛让这一寸光阴价值一寸金的时间白白流逝。就算从我有限的生命中,再减去半年的寿命吧。
春节又要快来临了。请你一定替我向你爸爸妈妈问好,我一想起你妈妈那身体,也就想起我妈那身体;象她们那样一身疾病也真难受。请萧阿姨一定要多保重身体。
祝你们全家春节愉快!
姚远
78,1,19.上午
萧涛涛回信:
姚远:一切好!
收到你的来信又是半个多月了,因为当时要同时看护两个生病住院的病人,抽不出时间写信,只好匆忙地寄上了一套《斯巴达克斯》。想来已经收阅了吧?那套书看完后早日邮还给我。因我校目前只有这一套,我是第一个借阅者,其他同志还等着呢。
在这新的一年里,我相信你的一切都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一切都用不着我闲操心。因此,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在此,只就你来信中提及的关于《红楼梦》书中人物争论之事,简单说说我的观点(注意,这只是我的观点,我并不打算把它强加给任何人)。
先,我认为你和你的同学,各自都有一定的道理。为什么呢?因为世界上的事物历来是: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件事,同样一个人;会有各样的人,因站在不同的角度而产生不同的观点,然后做出不同的评价和结论。这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没啥值得奇怪的。
比如对这书中人物:你无疑喜欢薛宝钗,你那位同学大概怜爱林妹妹吧?我呢,却多少有点钦佩尤三姐;这样一来,我们谁正确呢?应该说各自都有一定的偏见,同时也各自有一定的道理。事情就是这样:既复杂,也简单。
我认为,把一个已经在几百年前就死去烂掉的人物拖出来,作为今天的中心论题,实在无价值务必要。如果说,面对今天的现实,就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来争论一番,那倒是必要和必须的;但这绝不是指那类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的高谈阔论。
这里,我代表我自己,由衷地感谢你迢迢万里带来的节日祝贺。虽然这万里之遥带来的问候也并没能替我们家免除一点灾难;但是我还是心领了你的一片好意。
多谢了:朋友!
另外,我有必要把我思虑的一个问题讲明。
姚远,虽然咱们都不是聪明人,但也不能尽干糊涂事啊。已经过去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它免不了在咱们彼此的头脑中,也免不了在某些人的头脑中留下痕迹;而且这痕迹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的。在这种情况下,稍稍的大意,就有可能使我们彼此重新陷入那刚刚摆脱的“困境”。
因此,我们就不能再有意或无意地给人们头脑中造成错觉。既然不可能的事,就没有必要在人们头脑中留下“可能”的幻觉。那样的幻觉,对咱们都没有好处。
我也反复考虑过,如果在去掉了那种可能后,再继续保持通信联系;那也许会给我们一些轻微的,短暂的快乐;可从长远看呢,带来的只能是烦恼和痛苦。如果说我们的过去,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免所犯的错误中的一个错误的话,那这样的错误有一次也就完全够了。要是再因为“无知”重犯前错,那我们彼此都将既得不到自己的谅解,也得不到别人的谅解了。
就是这样,我的意思很明确,为了避免误会;咱们不应该再通信了。
这里寄上两本诗选,我认为有一些参阅价值。当然我的水平是相当有限的。今后若有值得看的书,我一定给你寄些。有个条件:我寄给你的书,你不能转送她人。要是你已看完不再看,就寄还给我。要知道,积书不容易啊!
祝一切顺利!
萧涛涛
78,2月,17日草
姚远回信:
萧涛涛:
先后两次收到你寄来的书及信。《斯巴达克斯》我看过了,有点小小的收获。不怕你不高兴,我并不喜欢看这样的小说。
前些时候我出去了。不在部队,两次寄来的书我都是在月初才收到的。我看了以后,又有几个战友见了硬要缠着要看,只好将就了一下。当兵的都很不自觉,书保管得不好,弄得不成样子了。没办法,只好请你原谅一下吧。下不为例。
本想等我复原后再吧书带回送还,但这书是你借的,不能拖得太久,加上怕在引起麻烦,就先寄回给你吧。
我们现在特忙,每天早晨乘车去参加助民劳动,晚饭时再乘车回来,饭后还要参加五届人大文件的学习。时间太紧?。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在这纸上会谈,还有腰酸胳膊痛的,这就不多写了。反正我即将复原回家,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到时再谈吧。
再见!
姚远
1978,3,21.晚
这是姚远从部队上写给萧涛涛的最后一封信的全文。
萧涛涛不知道姚远什么时候复原回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在部队上收到自己的去信。又因为前前后后已经把所有的话说绝了,也就找不到理由再给他写信。
姚远回家后没找过萧涛涛,也没有给过她丝毫的音讯。
两年半的通信往来和纷繁综错,就这样划上了句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