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暑期渐渐严重，不急着赶路，只是一路晃晃地逛过去，这样到达京城至少要三个月。反正，我就是出来玩儿的，也就没什么要紧。晚晚上路，早早休息，赏赏风景，尝尝美食……有时候错过宿头，就打只山鸡或者野兔烤来吃，倒也悠然自得。
四侍一直是远远地跟着，只有在没了旁人的时候才会从暗处出来，毕竟带着四个人太过惹眼，和我现在所扮演的身份极为不符。满意地打量身上普通的青衣，就是平常人家穿的那种，头上竖着方巾，和所有上京赶考的举子没什么两样。
银罗国实行科举制，每年仲夏和冬季开考，其实我个人觉得春秋两季更好，不冷不热。可是上位者偏偏要搞什么“劳其筋骨”的老套把戏，有许多举子落榜不是因为学识不好，而是受不了考场里恶劣的环境。许多人竖着进去，却是横着被抬出来……
那张“祸水”脸，被我刻意遮掩了去，只易容成最最不容易被人注意的相貌……如果被丢到人堆儿里，就再也找不着的那种。背着琴，牵着马，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书生，或许还有些落魄，毕竟连随身行李也少的可怜。呵呵，其实除了怀里的银票，其它负重的东西都在青龙他们那儿。
流风城摘星酒楼，一个少年书生手里挥着一把染香扇，淡淡的檀木香气随着风飘散开来，在难得在这炎热的中午保持着一丝清爽。看他纤细的手指在菜单上有节奏地轻点着，一旁的小二冷淡地站着，并没有上前招待的意思。也许他是赶考路过的举子，并不知道这酒楼的菜价。以他的经验看来，这书生等下就会不安地站起来，然后灰头土脸地离开。就算如此，酒楼里不得怠慢所有客人的规矩，还是让他不得不站在这里。像这样的书生，顶多也就是到最普通的饭馆儿，点上一碟菜，两个馒头，撑死也就再来一小瓶廉价的酒。
没错，我今天中午才刚刚到达流风城，饥肠辘辘找了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酒楼，埋头就钻了进去。正是人多的时候，好在靠窗边还有一个空位，我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却没有心思注意，一旁许多似是老顾客的人们，投过来的惊讶目光。
“给我来一个清蒸黄鱼，竹笋荷叶鸡，凉拌海蜇，素炒青菜……嗯，再要一碗藕粉汤圆。”
随意地选了四个还算入眼的菜，我抬起头微笑着道。
那小二一听菜名，眼睛顿时亮了，前两个根本就是店里的招牌菜，当然是贵的要死。其实，摘星楼比起其它酒楼价钱高的多，就连一份普通的素炒青菜，也抵得上穷人一顿饭的开销。虽然看着客人的眼光有些怀疑，却是不怕人吃霸王餐的，如果知道这里是谁的产业，绝对不会有人敢赖账……
这么想着，却听一个女子又急又怒地娇喝道：“不是跟你说了么，我的钱袋被小偷扒走了，等去银庄取了钱就付账……”
嗤，还真有不怕死的！
声音好像就在我背后，等菜的时候看出戏，正好可以分散注意力……无聊地转身，但见一个紫衣女子气怒地站在桌前，头发是现下最流行的飞燕式，却意外的没有任何相配的头饰，粉脸气得通红，弯弯的柳叶眉倒数着，一双杏眼似要喷出火来。一身利落的江湖侠女打扮，从上到下都很是朴素，只有桌上放着一把华丽异常的宝剑，剑柄上镶嵌着红色宝石，金黄色的流苏分外惹眼。
“姑娘，如果大家都说钱袋不见了，我们这酒楼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温润如玉的嗓音不紧不慢地传入大家耳里，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背对我站着，看不清容貌如何，声音倒是好听的紧。且他讲话的时候自然带着几分说服力，让旁观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
“更何况，姑娘似乎还点了不少……”
众人视线一致转到桌上，更是咂舌不已，觉得男人说话还真是委婉。那女子点了至少有十八道菜，很多几乎没有动过，却是摘星楼里最顶级的佳肴。这一桌下来，少说也要百来两银子，这下人家更不会放她走了。
“我堂堂紫竹山庄的大小姐，难得会吃饭不给钱么？”
紫衣女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面色乍青又倏然转白，看的仔细些连眼圈儿都开始泛红。
唏嘘之声再次响起，紫竹山庄啊，那可是四大山庄中顶顶有名的一个，不是因为武功最高，也不是最富有，更不像神剑山庄那样以铸剑闻名天下，紫竹山庄最大的特点就是……专出美人儿，就连庄里最普通的丫头，也是美丽如画，风姿动人。
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紫竹月，便是出自紫竹山庄，算得上是皇亲。再加上现任庄主手段了得，硬是让女人天下的紫竹山庄成为武林中最独特的存在。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武林中人，无不给其留几分薄面。
“姑娘说既然说出自紫竹山庄，请问有何凭证？”
仍是不疾不徐的清润柔和，让人有些好奇，这样一派云淡风轻的人物，到底是何长相？猜想着他可能是摘星楼的主事，竟然觉得有些明珠蒙尘之感……单单是这样的风韵气质，合该是一个风流雅士！
“没有……可我确实是紫竹山庄大小姐紫竹梦……”
这叫做紫竹梦的紫衣女子，声势明显弱了几分，她本就不常行走于江湖，被爹娘保护的太好，根本不晓得世事险恶，才会连半点儿戒心也无……单凭这直爽单纯的性子，就要吃不少亏……
“既然无凭无证，不如……用这把剑作抵押如何？等姑娘拿了钱来只管赎回去。”
男子目光在那把剑上扫过，略一评估，但是那华丽的剑绡，少说也值个几百两。
“不行……这可是我……”
紫竹梦紧张地把剑抓在手里，这把剑说什么也不能交出去，就算是暂时抵押也不行。
“这样，姑娘是故意为难在下么？”
还不没有任何怒气，波澜不惊啊波澜不惊，这要换作别人至少不会再这么好声好气下去。
“我……”
人家越是平心静气，就显得自己越是无理取闹，紫竹梦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情急之下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姐，你是不是离家出走？”
看着她一身朴素装扮，并非匆忙之中来不及，而是刻意换了婢女衣服，这样想着，倒也算是“同道中人”。呵呵，同为天涯“出家”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由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我微笑着开口道。
“你怎么知道？”
紫竹梦这才注意到邻桌还坐着一个书生，这不能怪她，实在是因为这人太没有存在感了。与一双懒散中透着戏谑的眸子对上，明明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却让人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嗯，这家伙看上去不像个书生，倒像个漫不经心度日的混混……为自己涌上心头的想法感到诧异，却忍不住好奇地开口询问。
“这是因为，我会算命……”
望着她投过来的单纯目光，我忍不住想要戏弄她一下，一本正经地编个理由道。
“这位公子，容我们解决了事情再……”
一直背对着我的男子毫无预警地转身，果然和他的声音一样出色，如果潘安再世，恐怕也就是如此了。然而打动人心的却并非那完美的五官，而是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淡漠的气质，使得那容貌更多了一分清俊。
眼睛与他对上，却比想象中多了些许深沉，黯沉如深潭。像是藏了千言万语，却无一可以相认述说，却又像什么都没有。一时有些怔愣，一向自诩识人精准，我居然看不透他此时的心思。
“客官，您要的饭菜来了……”
虽然刚才发生的事情看似很长，却不过一盏茶功夫，看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肚子更加唱起了空城计。
“额，你们继续，继续……”
吃饭皇帝大，我立刻转移了所有注意力，就算他是美男，光看也填不饱肚子不是？
“你到底想怎么样？”
紫竹梦握着剑，想着要不要抽出来恐吓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却最终败在他看似没有威胁性的目光下。
“如果姑娘不肯用宝剑做抵押，那麻烦你写封信到紫竹山庄……”
真是该死的从容啊，好像天塌下来他也有办法撑着似的，这人到底哪来的自信？万一人家真的是紫竹山庄的大小姐，这区区一个摘星楼恐怕也保不住了。
我口里刚塞了一个藕粉汤圆，听到他这话，脸颊鼓鼓地抬起头看过去，却恰巧抓住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这人还真是……明知道人家姑娘是离家出走，这一写信，肯定是要被抓回去的。
男子本来是想尽快解决眼前的事情，心里升起些许不悦，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淡定从容。却不意看到书生的时候，忍不住好笑，那塞着汤圆的脸颊鼓鼓的，就像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河豚。
紫竹梦却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只是苦恼着到底要不要写信回家，这样被找到未免太过丢脸……唉，要是唐歌在就好了，要是他在的话，肯定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委屈。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瞒着他偷跑出来……
直到我吃饱了，那位紫竹大小姐还是没有想好，虽然对她有些好感，可这种事情我也爱莫能助。虽然一百两银子不算什么，可我也不会随随便便拿给一个陌生人。不用猜，紫竹梦最后一定会写信回去，那把宝剑对她来说，或许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
“四菜一汤，一共是十两。”
简单地扒拉着算盘珠子，账房先生看着单子头也不抬地道。
“抱歉，我只能付五两。”
状似抱歉地摇头，我并不打算任人宰割，这里的饭实在是贵到没天理，且并不是很合我的意。
“你这家伙，想在摘星楼找茬么？”
那账房啪地放下算盘，一脸凶相，哪里还有半分和气生财的样子？
“不是我找茬，而是你们的东西只值这个价钱……”
我向来讲求物有所值，五两，还算多了，我本来只打算付二两，现在已经是难得的仁慈了。
“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敢到摘星楼闹事，也不掂掂自己斤两……青龙帮是你小子惹得起的么？”
青龙帮？就是诸葛流星所在的青龙帮？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我连青龙帮的二当家都不放在眼里了，更何况是一个区区的酒楼？
“这位公子，何以说我们的饭菜只值五两？”
刚才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手里还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想必是紫竹梦终于就范，还是写了信……
再看看一旁脸色不佳的紫竹梦，果然如此啊。她现在只能呆在摘星楼里，等着山庄里来人……这丫头，还是太嫩了点儿！
紫竹梦懊恼地站在一旁，觉得这个书生还真是有意思，十两的饭钱偏偏只肯给人家一半，且还是这般的理直气壮。
“你们的清蒸黄玉还有凉拌海蜇，做的都有问题……”
也不拐弯抹角，我指了指那盘还冒着热气的清蒸黄玉，微微地蹙眉道。
“阿强，去请大师傅过来。”
男子叫住一个跑堂儿的小二，冷静地吩咐道。这谁对谁错，马上就能见分晓。他对摘星楼的厨子相当有信心，大师傅可是宫里御厨的嫡传弟子，手艺可谓是炉火纯青……不过有些奇怪的是，看着书生自若的态度，居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当家的，你找我？”
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大步走了过来，身上还系着围裙，在我这一桌立定。
“德师父，这位客人说你做的菜有问题。”
指了指桌上只动了几筷子的清蒸黄鱼和凉拌海蜇，男子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被称作德师父的厨师看了看自己做的菜，又夹了稍许尝味，然后虎目直盯着我道：“这菜和平常做的一样，哪里有什么问题？一定是你这小子没钱想要赖账……”
那德师父自负至极，对自己做的菜充满信心，不屑地扫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那是因为你做菜的方法本来就有问题……这清蒸黄鱼却是不错的一道好菜，可是这鱼不同于其它地方的鱼类，它们只生长在水曲河……”
“这个还用你说？”
德师父冷哼一声，在他面前卖弄厨艺知识，岂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
“可是你可知，这水曲河边还长着一种水曲柳？只有用这种木材所制作的笼屉，蒸出的黄鱼才可以算是完美。”
淡淡地讥讽，我笑眯眯地看着额头冒冷汗的大师傅，再投给身边男子一个颇为愉悦的笑容。
“这个，我师父确实说过……”
德师父惊讶不已，在书生嘲讽的眼光下一阵发虚。仔细回想当年在宫里时候，师父的教导，提到清蒸黄鱼时确实提及过。只是，这黄鱼本来就十分稀少，那水曲柳更是百年难得一棵，一般做法也就是用寻常笼屉代替，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了。
“就算你说的没错，那这凉拌海蜇又有什么问题？”
德师父还有些不服气，他也不过做了四道菜，难道一半儿都不能吃？
“说道这个凉拌海蜇，你更是错的离谱，流风城本来就靠海极远，运过来的海鲜之类物品本来就很难保持新鲜，你在里面加了离草虽然可以让味道更加鲜美，却不知长长服食这种草可是会慢性中毒……也幸好这道菜极贵，并不会有人常常来吃……”
一席话下来，说的德师父是冷汗津津，周围的人更加是目瞪口呆，就连那总是不动如山的男子，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这五两银子，可以省了么？”
噙着笑，我直视着他问道，这个人才是店里的主事不是么？
“这个自然，这顿饭就算是免费招待，公子可以不必付钱。”
哈哈，我现在真有几分喜欢他了，虽然十两银子在我眼里可有可无，可是他这种做事的态度，却很值得赞赏。
“告辞……”
染香扇摇啊摇，淡淡的檀香味道，可以让我时刻保持心情平静。脚步还没有迈出，便听到那清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公子，请留步……”
没错，就是在耳边，我猛然扭头，立刻撞进那人怀里。有种类似于青草的香气，还沾染着浓烈的墨香……意识到我们几乎是贴在一起，猛然向后退了一步，恼怒地瞪着他。
“到底有什么事？”
语气不善，神色不善，我向来讨厌和人肢体上的接触，虽然他身上并没有汗臭，还可以说很好闻……额，这不是重点，关键是，我以为他不是那种孟浪之人……难道是我看走了眼？
“在下，可否有这个荣幸与公子认识？”
这男子正是青龙帮帮主，他来这摘星楼本也是机缘巧合，没想到居然遇到了这样有意思的人。知道清蒸黄鱼的秘传做法，说明他对厨艺有很深的见解，知道离草有毒，却又是医药上的知识，而他却是一身上京城赶考的举子打扮，让人对他的身份忍不住好奇起来。最特别的是，他隐隐给自己一种像是市井混混的草根气，却有潇洒闲适无人能及。
就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理智居然断线，唐突地拦住这人去路，想要认识他的冲动是如此强烈。然而却像是一阵风，一阵自由自在谁也无法抓住的风……
“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唉，终于见面了，和我想象的一帮之主有些出入，像是应该更粗犷一些，更豪迈一些？反正不应该是这张清俊的脸孔，这副荣辱不惊的死样子……诸葛流星肯定在这人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会报仇的吧？
那么，就没有认识的必要了，我讨厌麻烦，而且并不想和结仇。仰着头，我故意不在乎地斜睨着他，堂堂的青龙帮帮主被这样拒绝，很没面子哈，这样就会打消那“可笑”的念头了对不？
“如果你告诉我名字，那她这顿饭钱也可以免了……”
笑了，虽然只是嘴角微勾，却别具风情。那清俊的面容，却是如此的适合这样的表情，在没有人能够把微笑诠释的如此淋漓尽致。
“奇怪，我又不认识她……”
这人难道会读心术么？刚刚我确实心动了一下，能够用一个名字，换取某个傻丫头的“自由”，倒是挺划算的。可是，他既然这么说，我就是要反对一下，哪怕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嗤啦……”
信纸被撕碎，始终微笑着，那黯沉的深潭，最上层微微地晃动起来。一时间只觉得波光潋滟，连心魂也要被吸了去。
“聆音。”
右手上铃铛忽然震动起来，我莞尔一笑，心里念头转过，吐出了这两个字。
“聆音？”
低低地念着，只觉得在一片清脆悦耳的铃铛生中，这名字倒是意外的贴切。
耳朵有些痒痒，总觉得念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很奇特……像是悄悄地，透过毛孔，深入骨髓，让我没来由地抖了一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