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言,少卿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鞭子抽的更急,我借口风大进了车内。
靠在车内,思绪恍惚,仿佛又回到十三岁那年,也是这样匆忙奔赴敦煌,蹲守在车内一直不敢看车窗外,心里一直祈祷着车子跑得更快些,离邺城越远越好。每次车子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都不敢动,心里焦急万分,害怕有人拦下车,整整三天都不敢下车一步。
脸上的伤口因为没有药治,慢慢化了脓,强忍着高烧和疼痛,用盐水洗脸。若不是后来那胡商看我可怜,给我买了些药,我也许早就死在了去敦煌的路上。
九死一生,不过如此。
我照了照铜镜,右边脸上两道伤痕缩小了点。记得当年醒来后,看到镜子里面那张残破的脸,虽然有心里准备,还是忍不住失声惨叫。整整一年,我都不敢看镜子,怕惊碎了自己的梦。
车子停在了安平驿馆,说是驿馆,连个公人都没有。少卿卸了马,喂草料。点了堆火,烤起随车携带的干粮,又取了壶酒和酒盏递给我,让我解解乏。我看着精致的小酒盏笑他,这么讲究,如何醉卧沙场。
他不说话,只是微笑,我突然明了,他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下午不该提及你的伤心事,”他有些羞赧,很懊悔。
我摇摇头,端起酒杯“来,饮尽杯中酒,一笑泯恩仇。”
酒意渐浓,我站起身来,“昔日在相王府跳过两次舞,从未为公子舞过,今日我为公子舞一曲。”
衔酒杯,跳一段醉舞。素服纤秀,舞的是千秋岁月,如梦人生,何不大醉一场,倒也畅快。火光闪耀,我笑的畅快,少卿坐在火边,为我击节高歌,人生几时能如此快意?
少卿让我在车内卧榻,他在外面休息,我搬了一床棉被给他。我躺下时,突然想到,为何皇上会同意让他最宠的妃嫔和其他男子单独同行?他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少卿?
夜寒露重,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少卿裹着被子上沾满了露水。我有些愧疚,公子少卿此生怕是没有这样睡过。
他的精神却极佳,甚至在赶车的时候高歌,我笑他唱的跑调,和他一起欢唱起来。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快乐,那种愉悦,轻松的感觉,仿佛温泉水一样温柔的环抱着我。
公子少卿,他让我知道什么是幸福的感觉。
蜿蜒曲折的官道在日日歌声中被抛到脑后。只着布衣,只梳个辫子,脸上的花饰亦不再画。像放回山林的鸟,轻盈自在,任我飞翔。这是我此生度过的最轻松惬意的两个月。
少卿和我不在拘谨,他和我一样穿着简朴,每日和我说笑不停,一路给我说路过的地方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良人,我想起了紫眉,她说的良人,嫁一个良人,相伴一生。
夜宿阳关,天气越发凉了,张开嘴都可以吸进沙尘,敦煌越来越近了。
胡琴阵阵,此地与中原大有不同,房舍均铺有厚厚的绒毯,客栈有胡女歌舞,一些想进入中原交易的商客在此通关度牒。虽然比不上敦煌,却别有风格。此地是大将军庄焕彬驻扎地,为西域边关的第一道重要关卡。
少卿觉得很新鲜,带着我在街市转来转去,夜色初上,街市上挂满了澄黄的灯笼。不能换到度牒的客商在此地就把货物抛售,换取中原的丝绸茶叶。好不热闹,转了许久,少卿买了不少东西,塞了满满一车,我笑他要做行商,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带回故里分赠他人。
回到客栈打尖,看着舞姬跳舞,吃着西域特有的酿皮子,新鲜牛羊肉,还有生食的鲜花,少卿很感慨,不负此行。我笑,敦煌未到,你倒想停了。
“做个行商也不错,”他有了几分醉意,“走遍天涯。”
正说着,一个柔然毛皮商人进来了,少卿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那个人。我好奇的打量了几眼,只见那个柔然人身上背着一件少见的狮子皮,却不像其他商人一样叫卖推销,也不醉心舞姬的歌舞,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低着头。腰上和其他柔然人一样都跨着一把刀,看不出所以。少卿却压低了嗓子,让我速速带上行礼回到车上。
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整理好行李,套上马,等待他。夜风起了,一阵阵的凉意袭过来,怀里揣着手炉,梅香饼的味道稍稍赶走了寒夜的凄冷。
正等的焦急,突然听到前面一阵厮杀喊打的声音,哭喊之声顿时划破夜空。心里顿时揪了起来,少卿,少卿,人呢?
焦急万分时,少卿从旁边窜了过来,飞身上车,策马扬鞭向城门奔去。身后喊杀声一片,马蹄声,哭喊声,马车在城门尚未关起来瞬间冲了出去,羽箭如雨一样落下,少卿的右肩中了一箭。
他突然一把抱起我,跳上了马,砍断了车辕。
夜色浓重,我们奔向了无尽的沙漠。
大漠的夜很凄冷,我曾经在这片大漠上穿行,从未如此凶险。少卿已经晕了过去,
不敢延误,撕开衣袖,紧紧地扎住他的伤口,抬头寻找清冷的夜空上的天狼星。绿洲,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天大亮时,马已疲惫不堪,终于到了绿洲,放下他,拍马饮水。血水依然往外渗,幸好所伤的位置并不致命,削去了箭羽,我松了口气。用绿叶卷成水勺,舀了点水滴进他干涸的嘴里。
此去敦煌尚有路途,单靠一匹马,两个人是不可能到的。太阳要起来了,马上沙漠将变的酷热无比,没有水囊,没有食物,只有等待路过的商队这里带我们离开,只是大漠里商队许久难遇。
我在大漠里生活过,适应这样的酷热寒冷变化,只是少卿该怎么办?他身上的箭镞如果不能及时取出,必死无疑。
离此地最近的只有阳关。我看着昏迷不醒的少卿一咬牙,把他安顿好,回阳关。
阳关的戒严比昨日严了许多,都在议论昨夜里跑走了一个细作。青漪进不了阳关,但是爱丽珠儿媚眼只轻轻一挑,阳关的大门就打开了。混进城里,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马是不能当了去的,只好再丛操旧业。
放下乌云鬓,撕开严密的衣角,挑个面纱,在热闹的大街上开张了。跳西域最爱看的天竺舞,白皙的手和腿会随着舞动的节奏若隐若现,眼波流转,引人无限遐想。大把的铜钱和碎银落满了地上。
收起满地的银钱,顾不得满身破衣,赶紧去购置了所需药粮,水囊,再抛个媚眼给卫兵,一路疾驰,奔回绿洲。
少卿已经醒过来了,他看见我时笑了,赶紧喂他服药,他让我帮他把箭镞取出。
我的手微微发抖,在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上浇上酒,狠狠地割下去,小心的取出箭镞,他咬紧牙哼都不哼一声。只是取出来时,他的脸色苍白的更厉害了。
到底还是保住了一条命,我舒了口气。
“你去了哪里?”他突然看着我全身撕的破破烂烂的衣服问我。
“阳关。”无可隐瞒。
他满脸惊异,我赶紧说:“放心,不过是卖艺而已。”
“我真不该莽撞,害你落入如此田地。”他十分懊悔,我拍拍他,不让他多说话,拣点枯枝堆在他身边,取出火折子烧火。太阳又落了,又要冷了。
滋滋的肉香到底还是能振奋精神,少卿吃了点肉脸色好多了。他告诉我,昨天夜里,那个柔然人是个细作。
“柔然人与我们一向少有来往,前朝时常侵犯边境,抢我们的粮草,盐铁,丝绸,还有女人。到了本朝,暂无战事,只是偶尔有小股做乱。昨天夜里我们在客栈见到的那个柔然人,穿着一般,却配的是柔然贵族才有的怒刀。我一时好奇,就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和一个中原人在谈话,意图长安。后来,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就被追了出来。”他说得轻松,我却沉重起来,信鸽那日和车子一起没了,无法传消息回邺城。更要命的是,粮草只够三日而已,如何到达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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