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饭随沙砾尘下花---小议袭人一二
作者:吴蓉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144

))袭人挨骂,自不必多言。

“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难得有这样温暖的时候,也许只有动情的她,才会温煦如斯。一旦被爱情射中,心甘情愿的卑微,也透出甜蜜的暖色。爱情开始那一瞬的光辉,似从天而降,带来这光的人,大概也被惊为天人,降到尘埃的,自然是被照亮的那一个。最理想的,是互相照亮,一起做天人,一起降尘埃。最可怕,象胡兰成,蓄意把别人的心和爱践到尘埃里。最可悲,自己愿意永远低在尘埃,更要在这尘里求得一些什么。

低到尘埃里的张爱玲,不管怎么说,总算挣扎出来了。而袭人,却不肯。相反,她乐意一直低着,并且,追求着谨守着她的低,本能地拒绝超出视线的任何高度。宝玉无疑察觉了她的低,她的乐意,还有这一切背后的有所求,因此,端午节那场吵闹里,气恼的宝玉放言:“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今天我们往往把抬举这个词跟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连到一起,不知不觉就带着几分贬义。其实在过去并非如此。所谓抬举,夸奖提拔,《西厢记》崔老夫人也说抬举崔小姐,潘金莲抬举过春梅,倒是一个好词,只是等级森严俯仰分明罢了,专用于尊长对卑下。贾宝玉并非世间俗物,但面对袭人,他还是露出了俗物男子的一面。而这,恰好又是袭人希望的那一面。

我对袭人,最失望最鄙视的,莫过于她的爱情。我可以体谅香菱平儿,甚至鲍二家的,因为她们没机会爬出尘埃,连想一想尘埃之上那个世界的可能都被剥夺。唯独袭人自觉自愿的卑微,我没法谅解。然而,又不得不承认,袭人聪明。就像某个寓言:变成玫瑰的紫罗兰,做了一刻钟玫瑰,暴风雨就折断了她,而她的紫罗兰姐妹们却安然无恙。死而无憾的玫瑰,匍匐而生的紫罗兰,这世界都为她们留了位置。袭人,认得清自己的位置,这不难做到。最难的,是认清爱情的位置,多少扭转乾坤的人物,尚且找不到爱的位置,迷途致死。而袭人,就那么轻松搞掂。我厌恶她,也许是因为她轻易就把我视如珍宝的某些东西搞成了另一番模样,最终在心里我还不能不承认:袭人自有她的道。

三,饭?还是沙砾?尘?还是花朵?这是一个问题。

对袭人通行的审判书里,还有一桩大罪:告密。这一桩悬案,不亚于黛钗之争。曹公之笔,忒也狡猾。若是恨袭人,干脆就明说她告密,就如平儿告尤二姐的密,说开了,也未必真能怎样。若爱袭人,何苦云遮雾掩,兜兜转转就是洗不清告密者的红字。曹公之心,是爱?还是恨?

作者的心思和悬案,读者是说不明也判不清的。而袭人的形象,也就这样不清不明,一路模糊。常想:如果红楼竟完,今天的我们亲眼看到了花袭人桃红再春,有始有终,我们对她的评价可会改变?至少我不会。是的,她是花点子哈巴,是平常桃花。温柔和顺,是对袭人的招牌评价。一朵花,不得不在尘埃下开放,只能采用这个姿态。不过却很少有人说起袭人的另一面,就是薛姨妈的话: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一个做哈巴的人,一朵自愿卑微的花,哪里来的要强?更何谓刚硬?

袭人是草根阶层的佼佼者。她出身草根,内心亦属草根。中国百姓一向以草自居,草民,草木之人,偶有反抗,也是草寇。草的广茂蓬勃,草的微贱麻木,草的一切好与坏,好像都与我们神似。从这一点上说,袭人比任何一位红楼人物都接近我们的灵魂。除了刘姥姥,也许就属袭人,最能代表中国人的草根本质。刘姥姥知道自己生来就是受穷的命,袭人也知道自己生来就是奴才命,而且,袭人认命顺命。袭人的内心,一如草根,强大柔韧,顺从麻木。她自甘低微,还要在这低微里寻出生命的章法。袭人的这一理想在贾府简直太容易实现,她几乎毫不费力就找到了低微的意义乐趣。袭人认命顺命之后的坚守与追求,看在薛姨妈眼里,就是刚硬要强;到了小丫头口里,就是心服口服;引出了王夫人那一声儿,也被怡红大丫环们笑为花点子哈巴。同样是这一份要强刚硬,让袭人教导老祝妈规矩。她不但要自己坚守这低微的价值与乐趣,还有义务要求更低微的人低微着,坚守着,从而,整个世界一片美丽和谐。

鲁迅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但是,他爱他的野草。这世界上,草是最不值得爱,又不得不爱的。不过,我不爱袭人,也不恨她,我只想着,地火的奔突燃烧。或者,跑去白茫茫的干净雪地。所以,不要再问:饭还是沙砾?尘还是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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