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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府里,林黛玉有过一段黄金时代,那时贾母最疼爱她,她也能和宝玉住在一块儿,这时候的林黛玉,即令是天生弱质,多愁善感,这一段时光,应是她在贾府最宁静最幸福的时光,那些红楼中少见的旖旎温馨的文字,喻示木石之恋在人间悄悄地萌芽。在呼啸山庄里,希克厉也有过一段黄金时代,因为老东家似乎对他宠爱有加,惹得享德莱又忌又恨,而他和凯瑟琳的生死之恋,也在这时候悄悄地萌芽。可是他们寄居生活的黄金时代,很快就覆灭了。当贾母的疼爱变成礼节性的探问,当众多情敌开始逐一出场的时候,林黛玉开始感到了孤独和紧张,即使在大自然最春意盎盎的日子里,也能感受到大观园内秋风瑟瑟的萧杀。而当老东家去世了,当那憎恨希克厉曾经夺去父爱的享德莱成为呼啸山庄掌门人的时候,希克厉开始沦落到比贱仆还低贱的地位了,而他的亲密伴侣凯瑟琳,也成为她哥哥报复的对象,丧失了一个富家小姐应有的待遇和尊严。那呼啸山庄上的狂风,不仅仅在庭院之外呼啸,在庭院之内更加肆虐了。
林黛玉和希克厉就是在这样一种终日不断的寒风呼啸的生存环境下,养成了一种病态的人格和一种病态的生活方式。他们都是如此不近人情的,多疑的,忧郁的,孤高的,敏感的,冷漠的,坏脾气的,远离红尘的活着因为他们都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对于林黛玉而言,她的内心有一个诗意的幻境,那里有自然和艺术;对于希克厉而言,他的内心有一个寂灭的地狱,那里有仇恨和死亡。但是他们有同样的寂寞,也有同样的悲伤,这种悲伤,对于林黛玉来说,是用眼泪来表达的,对于希克厉来说,是用沉默来表达的。
他们都是被文明所遗弃的人,他们受到来自文明社会的伤害,但是他们有一种顽固的坚贞,那种坚贞就是对于爱的执著,越是受到来自文明的阻碍,那种爱就越变得炽热和疯狂因为除了爱,他们在人间一无所有。他们对这世界要求并不多,只要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就够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为了爱,林黛玉流出了一生的眼泪;为了爱,希克厉燃起了一生的仇恨。他们最大的幸福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最大的悲伤就是情人的背叛。恋爱的人都是敏感而脆弱的,希克厉对于埃德加的敌意,和林黛玉对于薛宝钗的敌意,同样是敏感的,即使他们一个孤芳自赏,一个桀傲不驯,可是在恋爱面前,他们就变得婆婆妈妈,让贾宝玉和凯瑟琳心烦意乱。
希克厉是很有趣的,‘那打叉的是你跟埃德加一起消磨的夜晚,那画点子的就是跟我在一块儿的夜晚。你看见没有?我每天都打一个记号的。‘不知我们的颦儿是否也有一个小本子暗记下来了,但她的心中肯定有一个小本儿记得清清楚楚,不独对拥有金锁的薛宝钗,对拥有金‘林妹妹从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早和她生分了。‘而黛玉听了这番表白,便‘惊喜交集‘引为知己。而凯瑟琳的表白更是坦城‘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而埃德加呢,却象月光与闪电,冰霜与火焰那样和我们截然不同。‘
然而这两个异端,又都是婚姻的失败者,因为婚姻和爱情是不一样的,婚姻是需要物质基础的,因为婚姻需要缔结一种新的社会秩序。爱情可以穿越一切社会等级的隔膜,穿越一切人际关系的约束,穿越一切物质世界的障碍,只要心心相印就够了。可婚姻却需要面临现实秩序的调整,社会地位的转变和物质利益的分配。林黛玉和希克厉,作为两个文明秩序之外的异端,显然匮乏足够的物质条件来使得婚姻成为爱情长久的载体,获得圆满而又幸福的结局。当贾宝玉与薛宝钗成亲时,林黛玉在绝望中魂归天国。当凯瑟琳决意嫁给埃德加时,希克厉在绝望中远走异乡。可是,那失去了爱人的贾宝玉和凯瑟琳,又是否真的能安居于文明的天堂呢?
尽管贾宝玉是一个唯美主义的狂人,可是他毕竟属于家族的一分子,贾府中兴的希望,便寄托在他的身上,在家族日益衰落的同时,他是否可以逃避这个博取功名的责任呢?是的,他宁愿担上败家子的罪名,也不愿意放弃神圣的爱情,可是贾府又怎么允许他逃避这个责任呢?他是疯狂的,可危机中的贾府统治者却是理智的,甚至是冷酷的,他们怎么会允许他和一个异端之间的婚姻呢?他们需要的一个贤淑的媳妇来教导他走入正道而不是沉迷在性灵世界里。他要逃避这个责任,唯一的方式就是和黛玉私奔,这对寄生在贾府里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又如何有这样的勇气呢?即令贾宝玉有这样超人的勇气,孤高的黛玉又怎能作出这样的下策让人耻笑和唾骂呢?黛玉之死是必然的,因为她别无选择,她不病死,亦会自缢,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她的宿命。
尽管凯瑟琳没有象贾宝玉那样必须承担的来自家族的义务,可是听听她的表白‘要是我家那个坏人不曾把希克厉作践得那么卑贱,我决不会想到嫁给埃德加的。现在我嫁给希克厉,那可辱没了自己。……要是我跟希克厉做了夫妻,我们两个只好去讨饭吗?‘这是凯瑟琳的理智的声音,她不能嫁给一个社会地位低贱的男人,所以要嫁给埃得加,来改善自己和希克厉的社会地位,逃避享德莱的压迫。可是这种天真的幼稚的幻想,却逼走了自尊心受到毁灭性打击的绝望了的希克厉。凯瑟琳的理由冠冕堂皇,似乎是为了给希克厉找出路,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爱情够神圣的,可凯瑟琳不是视仕途为粪土的贾宝玉,她是具有双重性格的,最终在精神分裂中死去。
可是这两个文明的弃儿,在他们成长为异端的道路上,难道没有过向善之心?难道在潜意识中,林黛玉没有幻想成为一个薛宝钗?希克厉没有幻想成为一个埃德加?在他们孤寂的世界里,难道他们没有被文明世界的繁华诱惑过?难道他们不曾幻想过摆脱边际人的生活方式,而与文明社会整合在一起?在《红楼梦》中,当林黛玉一天天长大的时候,她也渐渐地成熟了,这种成熟的标志在于她和薛宝钗之间由隔阂而变得亲密,以至于贾宝玉对她的转变都很惊讶,她即使做不了薛宝钗,但至少可以不做薛宝钗的敌人,而她唯一不能做到的,就是放弃自己的灵性,就是这样一条底线,使她最终无法成为一个薛宝钗。在《呼啸山庄》中,当凯瑟琳受了文明的诱惑而变得象个小姐的时候,自卑自贱的希克厉,在纳莉的劝说下,也试图变得文明一些,他也恨不得成为一个象埃德加这样的上流人,‘我恨不得也有淡淡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可是,他向文明的妥协招来了什么呢?招来的是享德莱的嘲笑和愚弄,在遭受这样的待遇之后,他就彻底的自暴自弃了,再也没有向文明妥协过。
如果林黛玉接受文明,那她可以做一个标准的淑女,可她能得到贾宝玉吗?不能!因为金玉良缘有家族利益做后盾,她没有一个‘丰年好大雪‘的家世背景,她再如何努力也成不了薛宝钗,她的命运不会好过家道衰落的史湘云。如果希克厉接受文明,那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会变成一个埃德加吗?不能!因为没有人会给他一座画眉田庄,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温驯的奴仆,老老实实地给享德莱做牛做马。或许,林黛玉和希克厉的家世背景,决定了他们屈从于文明只能流于平庸,可是他们那与生俱来的才气或傲骨,却使得他们无法屈从于现实。而一旦他们真的屈从于文明,贾宝玉还会爱上林黛玉吗?凯瑟琳还会爱上希克厉吗?当他们不再拥有异端的魅力时,这两个浪荡子也就不会再被他们诱惑了。
恶魔就是这样炼成的,他们往往被文明所遗弃,最终也遗弃了文明。恶魔的诞生需要坚强的个性,因为只有坚强的个性,才足以和文明作持久的抗争,才能在与文明的冲突中保持着真我的本色。如果林黛玉没有才气,她就不会孤芳自赏,如果希克厉没有傲骨,他就不会冷酷无情。当天赋的恶魔气息,这种来自洪荒的原始生命力,遇上世俗文明的种种压抑时,恶魔便轰轰烈烈地诞生了,并且轰轰烈烈地抵抗这种压抑,展开颠覆文明的种种活动,形成一种异端的生活方式。林黛玉和希克厉一样,不管他们是来自上界的仙子还是来自下界的魔鬼,最终都成为了世俗人眼中的恶魔,被排挤在文明世界的边缘。
三、在正统和异端之间
人的成长过程,是一个不断地社会化的过程,一个不断地走向文明和至善的过程,一个不断地将自己的个性稀释和融合到文明秩序中去的过程。也许每一个人生来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反社会反文明的恶魔倾向,而人的社会化过程就是一个消灭恶魔的过程,因为一切恶魔的诞生,都源于个性的无限张扬。人的个性必须屈从于群体的生存秩序,才能在社会中获得自己的位置,否则就会被社会所抛弃。虽然有一些命运的宠儿,拥有足够的资源自生自灭,既可以逃避社会化的责任,也可以抵挡来自文明的侵犯,可是在文明社会中,绝大多数人是要在社会中承担责任的,一个有能力承担社会责任的人,才是一个成熟的人。
贾宝玉和凯瑟琳的烦恼,是人在社会化历程中通常会经历过的,这是一个人成长的烦恼。贾宝玉和凯瑟琳是那种典型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他们一方面要追求着自己的真我,张扬着自己的个性,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受到来自文明社会的压力,要他们屈服于文明的秩序和现实的安排。他们生活在正统和异端之间,忍受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如果说薛宝钗和埃德加是活在天堂中,林黛玉和希克厉是活在地狱中,那么贾宝玉和凯瑟琳可以说是活在炼狱中,这种悲剧是最为痛苦。
象薛宝钗和埃德加,以一种正统的风范生活着,他们都活得很单纯,尽管婚姻没有爱情的基础,并无损于他们外观世界的优雅和闲适。象林黛玉和希克厉,以一种异端的姿态生活着,他们也活得很单纯,尽管爱情没有婚姻的支撑,并无损于他们内心世界的丰满和富足。这些君子或叛逆们都是很单纯的人,他们都活在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宽容的人宽容地活着,冷漠的人冷漠地活着,不会陷入到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的争夺中。而贾宝玉和凯瑟琳却注定了要承受着来自两个世界的诱惑和逼迫,有着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
人的社会化过程中,有两个因素是最为重要的,一是天赋的气质,一是家庭的环境。人的社会化过程,是一个被文明所重塑的过程,假如一个人的天赋,和文明的素质相异,甚至产生抵触,那么这个人在社会过程中,就会产生严重的冲突。这种冲突,在贾宝玉和凯瑟琳身上,就很完整的体现出来。贾宝玉抓周独取脂粉钗环,爱红的气质先天而来,所以,贾政骂他是生就的**色鬼也不为过。而凯瑟琳呢,‘我从没看见过象她这样的任性的姑娘……我们没有一分钟拿得稳她不会淘气捣蛋。她的精神总是象潮水那样高涨,一张嘴永远不停下来……她是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一个是天生的**色鬼,一个是天生的淘气鬼和捣蛋鬼,这种天生的恶魔气质,注定了他们在社会化过程中将所面临的隐患,他们的人生之路,必然不会象常人那样风平浪静。
社会总是需要文明的,不管是曹雪芹追书的大家庭,还是艾米莉追书的那个小社会都有一种文明的秩序,文明的诞生基于群体的利益,所以必然会对个体的行为进行约束。人生的价值是多元的,每一种文明都会有它独特的价值取向,但绝不会拥有完整的人生价值体系,这就注定了文明本身不可避免的缺憾。文明并不仅仅排斥那些不人性的恶,还会将人性中许多美好的特质,同样视为恶来压制。人生充满了悖论,社会也一样充满了悖论,善与恶很难定义,因为社会意义的善,与人性意义的善,并不是齐一的。我们真正需要谈论的,是个性与文明的冲突,是从文明的角度出发去讨论个性的善与恶的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将林黛玉和希克厉都纳入恶魔之列的缘故。
大多数人可能看不出《红楼梦》与《呼啸山庄》有什么相类似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而是因为两部书的主人公贾宝玉和凯瑟琳的特质不一样,他们生活的环境也不一样,一个成天在灯红酒绿里泡着,一个成天在粗犷的荒原上放荡,贾宝玉有点类似于艺术家,凯瑟琳则更倾向于自然人,贾宝玉象一个书呆子,而凯瑟琳则象一个野孩子。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提到正邪两赋之人,贾宝玉自然是这种人,只是这种人太具有才子色彩和书香气息,就象贾宝玉不会懂得牛郎织女那种简朴的爱情一样,曹雪芹还忽略了另一类人自然人的存在。虽然艾米莉是一个诗人,可她并没有将凯瑟琳写成自己,毕竟《呼啸山庄》不是她的自传,不过艺术和自然本身就有相通的地方,那就是基于内心真实的情感,没有被文明社会所歪曲的情感。这种艺术的或自然的倾向,和基于功利或伦理的文明是有一定的抵触的。
不管外观上有多少差异,有一点贾宝玉和凯瑟琳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都纵情任性。纵情任性是一切恶魔所具有的共通的特点,因为若不张扬自己,就不会和文明产生对抗,而他们之所以能够纵情任性,一个首要的条件是,他们的原始生命力必定是极其旺盛而强大的,强大到足以维持和支撑先天的倾向,而和来自文明的重塑力量相对抗。有了足够强大的原始生命力,才能按照先天的倾向,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贾宝玉在严父的管教下,仍然能够混在女儿国里,凯瑟琳在劣兄的压制下,仍然能和希克厉混在一起。有趣的是,《红楼梦》是一部男人写的小说,男主人公却带着阴柔的女人气;而《呼啸山庄》是一部女人写的小说,女主人公却带着阳刚的男人味,也许正是这种有悖常理的错位,才更好地说明了原始生命力的恶魔气质吧。
大概是物以类聚吧,尽管贾宝玉和凯瑟琳都可以说是活在文明社会的中央地带,可他们的顽劣气质必然使他们受到来自异端的诱惑,来自文明社会边缘地带的诱惑,因为他们和异端是属于同一个料子塑造的。当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贾宝玉说,这妹妹我见过。或许,曹雪芹用了木石前盟这样太浪漫的手法,可是,这种气质的相亲,本来是似曾相识的,每一个人的梦中,必定有和自己最亲密的意象,一旦这梦演化成现实,这妹妹我见过能脱口而出,就不足为奇了。只是大多数的人,难得有这种艳遇和艳福而已。而凯瑟琳呢,她和希克厉算是不打不相识吧,一个是呼啸山庄上的野孩子,一个是流落街头的苦孩子,这两个似乎来自地狱的孩子,都受到来自文明世界的诅咒,最能够终相亲相爱吧,所以凯瑟琳说‘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我就是希克厉!‘。
可是同林黛玉和希克厉不一样,贾宝玉和凯瑟琳不能成为纯粹的异端,他们离不开文明的中央地带,他们一只脚奔跑在异端出没的荒原上,另一只脚却深深地陷在文明的泥潭中不可自拨。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完成了天赋的使命,可是他们又不能完全地和爱人一起,共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林黛玉和希克厉可能习惯了孤独地生活,拒绝了一切社会化的诱惑,可贾宝玉和凯瑟琳是喜欢热闹的人,他们想享受着文明的资源,却又拒绝承担文明的责任,就象我们想拿工资却又不想干活一样。尽管他们有着异端的天赋,可他们仍然不得不向文明妥协,被无可奈何地纳入社会化的轨道,重塑自己的灵魂。在向文明妥协的过程中,贾宝玉和凯瑟琳的不同之处,在于贾宝玉更多的是来自外在的压迫,而凯瑟琳更多的是出自内心的虚荣。
在《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父亲的贾政是如何威逼贾宝玉踏向仕途经济的文明之路的,这种望子成龙的年迈期冀让人读着为之泪下,这一对父子之间的恩恩怨怨贯穿了红楼的全部历史。而作为怡红院第一贤侍的袭人和贾府内定为贾宝玉配偶的薛宝钗,是如何不厌其烦地,耐心地,委婉地,诚挚地规劝贾宝玉踏向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的光明正道上来。他们都期望贾宝玉能成熟起来,远离一个浪荡子弟的不良恶习和纵情任性的诗意生活,因为一个超凡脱俗的诗人,在文明社会的功利舞台上,是无力承担起建设文明的种种责任的。
在《呼啸山庄》中,我们可以看到凯瑟琳在一次误闯画眉田庄后,在掉进文明社会温柔的陷阱之后,是如何学会上流社会的虚荣的‘所以她回家那天,并不是一个粗野的披头散发的小蛮子一下子跳进宅子,冲过来把我们紧紧地拥抱得透不过气来,却只见从一头漂亮的小黑马上跳下来一位好大气派的贵人儿……这时候家里的狗扑过来欢迎她了,她简直不敢去碰它们,怕它们会跳到身上来弄脏她那簇新的好衣裳……‘虚荣心是激发人从野蛮走向文明最好的推动力,也是原始生命力被文明所异化的结果,这种虚荣心和原始生命力一样,同样是根深蒂固的,也因此造成了凯瑟琳的双重性格。
家庭是影响一个人成长的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因为一个人的天赋气质的发展,需要一定的社会资源和物质条件,才能形成一种终极的生活方式。象贾宝玉,假如出生在刘姥姥家里,能不能成为诗人,都很难说,要找一个女儿国,恐怕更不容易,说不定最终还是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最多见到漂亮女孩子有点内向和腼腆而已,绝不敢动手动脚的。而象凯瑟琳,要不是生活在呼啸山庄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里,也许早就接受文明的熏陶了,不会让自己的坏脾气象呼啸山庄的狂风一样反复无常,更不会等到掉进画眉田庄,才学会人类的虚荣,如果她从小有众多的玩伴,也许就不会爱上希克厉这小魔鬼了。
另一方面,家庭担负有塑造社会型人格的责任,如果一个家庭没有履行这种职责,那么一个人长大之后,在走向社会舞台的活动中,必然面临着与社会的诸多冲突,他很可能成长为一个恶魔破坏社会秩序的人,最终为文明社会所排斥或唾弃,或者一个白痴不懂得文明社会的游戏规则的人,最终为文明社会所遗忘或欺骗。这种异常人格,很多情况下,是带有毁灭性的,而人间的许多悲剧,往往在于这种社会化的脱轨,即使这种脱轨,有时也有一种眩目的美丽,但悲剧仍然是悲剧。贾宝玉因为贾母的溺爱,而逃避了社会化的责任,从某种意义而言,贾宝玉的悲剧是贾母缔造的,作为家庭的最高统治者,她没有象贾政那样看出贾宝玉的天赋异禀的危害性,没有能及时地扼制那种异端思想的萌芽,不知道象贾宝玉那种太邪门的气质,只有棍棒交加才能打得出正道来的。而凯瑟琳呢,幼时因为老东家的宠爱而骄纵,后来享德莱掌权之后的冷漠和敌视,更使她和希克厉,成为荒原之上两个漫游的自由自在的精灵,这最终造成了她日后的双重人格。
一个人的天赋是没法选择的,可一个人的教养却是家庭的责任,幸福的人生往往在于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方面能够适度发展自己的天性,另一方面又能够完成社会化的使命,能够最大限度地调节个性与文明的冲突,塑造出较为全面的和健康的人格。林黛玉和希克厉的悲剧是注定的,因为他们是孤儿,寄人篱下,缺少来自家庭的教养,他们的天赋决定了他们成为异端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对于贾宝玉和凯瑟琳说,他们都是有良好的家庭的,因为缺乏适度的教养而放纵了自己的天性,家长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贾母对贾宝玉的过分疼爱和享德莱对凯瑟琳的过分冷漠,是造成贾宝玉和凯瑟琳精神分裂的社会性根源,这是每一个家长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都需要注意到的问题。
贾宝玉和凯瑟琳就是这样不幸而堕入到了正统和异端之间的炼狱中,他们既要和文明世界虚以委蛇,又要忍受落魄情人的牢骚满腹和喋喋不休,在无穷无尽的烦恼中,他们长大到必须作出或被迫作出决择了他们缺乏足够的物质力量来维持异端的生活方式,和相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共同抵抗来自文明社会的压力,最终不得不以失去至爱的方式和文明缔结了婚姻。林黛玉死了,希克厉走了,在个性与文明的持久战中,文明胜利了,个性沉寂了,文明扼杀了他们的天性,扼杀了他们灵魂中的至爱,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一个失去了原始生命力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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