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凭阑久疏烟淡日
作者:丹东大米汤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16

天急速的黑了,乌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芒,赵丽沉默的坐在黑暗中,思绪回到了小的时候,娘还活着的时候……。

淮南的风,总是温柔的,可是那风中的金线却不停的旋转,娘把一个大大的弓交给了他,轻轻的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丽儿,你只要射中的金线,娘就带你去长安。”

年幼的自己,并不知道长安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也许到了长安,就不用再挨饿,有清甜的果子、散发着浓郁香味儿的肉汤,还有,一定还有永远也吃不完的糖果子,于是,自己就在淮南春日的阳光中绽开了鲜花般的笑容,“娘,丽儿能射中,终有一天,丽儿会射中的。”

心是痛的,即使知道一切都已经过去,心也痛得如同心割一般,一丝一缕,那种痛慢慢的泛进了心底深处,绽裂开来,鲜血一滴一滴的、饱满的、胖胖的从心底深处浸出,直到整颗心都浸泡在血水里,如果再回到从前,如果一切都能从来,情愿手中的箭永远不能射中金线,永远不到长安,永远没有恐惧……。

可是没有如果,再没有如果,那一天,还是出现了,娘站在灰色的屋檐下,笑吟吟的看着他将手中的箭一一射出,一一射中在空中飘荡的金线,满心欢喜的回过头,本以为娘会高兴,可是转头间,却看见她没来由的满面是泪,幼小的心,充满了疑惑,可是却不能抹煞兴奋,从此可以去长安了,可以不用挨饿了。

檐下的燕子、水池上的蜻蜓,知道吗?赵丽要去长安了,永远永远的不回淮南,在长安,赵丽会得到幸福,永恒的幸福!

可是到了长安,真的得到幸福了吗?记忆里,只有阴沉沉的房间,还有奶奶手中的藤杖不断的落下,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在手上,钻心的痛,赵家的男人是不允许流眼泪的,即使只有五岁,也得学会永远面带微笑,因为只有笑,才能让敌人放松警惕,取得成功,只有笑,才能让自己忘记所有的不幸,包括被娘遗弃的伤痛。

街上车如流水,人如游龙,大哥进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大门,很久都没有出来,久得手中的糖都融化了,粘粘的握在手心里,很不舒服,一群人围了上来,他们在笑,即使很小,也看得出他们笑容里的恶意,那个人,只有那个人勇敢的站了出来,“我带你回家。”

家?家里哪里呢?不是那个黄金做地,白玉为墙的冰冷庄园,也不是那个气势恢宏,处处充溢着慑人威严的宫殿,更不是这个人声鼎沸、铁血峥嵘的骠骑营地,找了许久,都不知道家在哪里,他如何带自己回家呢?也许生来就注定没有家,没有娘,没有一切的亲人。

也许有一个地方可以当成家,郊外的那幢别苑,桃花盛开的时候,桃花绯红,漫天飞舞,溪水清澈蜿蜒,落红片片,隐约可以听到清越的女声在细细清响着一阙歌谣,在这里,即使只有自己,都觉得那样的安全、那样的温馨,只想一生就住在这样的桃花源中。

可是总要醒,在梦中,自己始终是客,再不愿意,也要离开,转头看着窗外,不知何时,暴雨已经停歇,如洗的夜空没有一丝的云,这样的滑润,挂不住一丝的悲伤,忍不住想伸手抚摸那丝脆弱的深蓝,也许手指遇上去,就能激起一阵一阵的涟漪。

这样的想,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窗外传来李敢的声音,“赵丽,下雪了,我拿个火盆进来。”

燃烧得通红的火盆,映亮了屋里的阴沉和黑暗,跟在李敢身后的,是沉默不语的霍去病,他缓缓的坐了下来,无声的注视着赵丽,注视着他面上的仇视和杀气,他知道他在恨他,恨所有的人,恨所有没有告诉他赵广文被腰斩弃世的人,“赵丽,你大哥卷入了淮南王谋反一案,在我们出征期间,你大哥不断的向匈奴人传递情报,这样的大罪应是诛连九族……。”

诛连九族!明白,一切都明白了,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微笑的脸,是他,一定是他,他要让赵家家破人亡、让赵家血流成河、让赵家万劫不复,除了他,没有人有这么狠的心,这么毒的手,一定是他。

“赵丽,”霍去病轻轻的握着他的手,“别伤心,明天,我们回长安吧!”

挣脱开霍去病的手,赵丽缓缓的起身,“冠军侯,赵丽既然没有通过小校,怎能回长安?”

黑暗中,赵丽的脸苍白得透明,没有一丝的血色,眼中的神色,带着不可挽回决绝,“你走吧!”

霍去病缓缓的起身,语气中略带一丝厌恶,嘴角有压抑不住的轻蔑,“赵丽,你想做什么?杀了皇上吗?血洗长安吗?你大哥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你何必再自取其辱呢?”

凌厉的语气,如同刀割一般,一字一字的刻在心中,赵丽冷冷的看着霍去病面上的轻蔑,自认识开始,他便看不起自己,他是谁?冠军侯,勇冠三军!将来汉军的统率,自己是谁?骠骑营中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贪生怕死的商贾之子,这全天下,最最低贱的商贾之子,忍不住冷言嘲讽,“冠军侯真高抬赵丽了。”

待霍去病无声的走出屋门,赵丽气得浑身发抖,摸索着关了门,返身坐下,喧扰了半天,竟然忘了写信询问奶奶,抽出绢巾,却不知道如何落笔,左右为难,却听门外一声巨响,正想出门查看,霍去病捧着新作的沙盘,施施然走了进来,也不看他,径直将沙盘放在几上。

不一会儿,赵破虏、李敢和其他各队的队长,领着各队的人将霍去病屋里的所有东西搬了过来,未待赵丽发怒,李敢对他挤了挤眼睛,赵丽一愣,却听赵破虏假咳一声,“冠军侯,东西都搬过来了,我们去帮公主打扫房间。”

霍去病还未开口,所有人都溜之大吉,待赵丽转过身,霍去病已坐在几旁,手中拿了一册竹简,开始埋头苦读,完全不看赵丽铁青的面色和喷射着怒火的双眸。

站在窗下苦等良久,屋内始终安静如初,完全没有出现李敢预测的恐怖灾难,赵破虏不解的看了看李敢,“怎么回事?”

李敢挠了挠头,“我怎么知道?如赵丽和冠军侯争吵得那般厉害,以赵丽的个性,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原谅冠军侯。”

在廷尉署的牢狱里,刘陵始终保持着一个翁主应有的风度,刚开始,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廷尉会突然将自己抓进牢狱,原以为是张次公出了状况,可当听说宗正持符前往淮南,她心里的迷雾一点一点儿的消散,谜底在抽丝剥茧的思虑中渐渐显露,那个男子,那个早知道他禀性的男子,真的如郊狼一般的吞噬了自己和淮南。

明白了真相,只是心酸,却不想流泪,可能是早就知道他的卑鄙、他的无耻、他的冷酷、他的无情,尽管如此,尽管早就知道他是一只毒蝎子,总有一天,会让自己死无全尸,可是在他编织的情网中,自己越陷越深,如同坠入一场永不愿醒来的清梦中,心甘情愿的生活在自己的臆想中。

再过一天,又得知了赵广文的死讯,尽管他倾尽全力的讨好她,可是那个粗豪的男子,从未在她的心里掀起一丝的波澜,于她而言,他除了能够供给他源源不断的金钱,再无其他的用处,在赵家,她唯一欣赏的,喜欢的,只有赵丽,那个聪明绝顶,又软弱的孩子。

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一定六神无主,一定手足无措,刘陵想到他惨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眸就觉得一阵的心痛,她知道他明白赵家人和自己交往的恶果,他也许很早就猜测到了淮南国的结局,可是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来得这么早,这么快!

原来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赌博,她心里清楚,父王心里也明白,可是对于下了赌注的赌徒而言,明明知道结局是输,都无法再反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赌注一点一点的输光,直至赔上自己的性命。

立志谋反之初,她偶尔也后悔过,可是认识公孙杰后,这丝后悔,也消失了,现在,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暴露了,也所谓害怕和后悔了,只是觉得奇怪,这一生中,经历了那么多的男人,竟然没有一个,是真心真意的对待自己,可能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真心真意的对待过他们。

男人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通过他们,可以获得各种有用的消息和协助,平日里从没有想过需要一个男人的真心来温暖自己孤单的灵魂,可是到了现在,又期盼能够出现这样一个人,那怕是人品低下如公孙杰一般。

如果这一生有遗憾,那就是这个吧!下一辈子,也许情愿生在一个普通的平民家中,有爱自己的丈夫,有可爱伶俐的孩子,不需要太大的权力,也不需要媚惑众生的魅力,只需要普普通通,如淮南平常的村妇那般,平凡的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