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何足挂齿”胡纠乱套的说辞，文子衿已然明白这书生只是在逗着自己玩而已，但脑海之中，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却又一点头绪也没有，当真古怪之极，只好尴尬一笑道：“嘿，这个，仁兄高才，小生不及远甚！”
那“何足挂齿”点点头正色道：“贤弟还算有三分自知之明，孺子可教也！”
文子衿哭笑不得，正不知如何回话，却听得有两人吵吵嚷嚷走上楼来，其中一个是中年道士，相貌不凡，手持一根三尺来长的胡杨木杖，却胡乱的束着个冲天发髻。此时已是五月末旬，常人单衣即可，他身上竟然穿着一件华贵的黑色裘皮大衣，也不怕热坏了他，双脚靸着一双破草鞋，甚是怪异；另一人却是三十来岁，两撇疏须，一身市侩直裰，油光若镜，显然是个饭馆中的跑堂伙计。
那伙计倒也罢了，甚是平常，这道士的打扮却是令人惊诧莫名，只见他嘿然拱手笑道：“李三哥，银子也不是很多，不过五两多而已，也就宽限个三几日，小道定然还到柜上，不会让你难堪的。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还信不过么？”
那伙计双手猛摆直裰，正抖去身上的雨水，听了这话，双手一甩，苦着脸道：“道长，你可说的好听，‘不过五两多、也就三几日’，三几十日都不止了！我与你相识一场，真是不知倒了什么大霉，挨掌柜的骂了多少次！”
文子衿与那“何足挂齿”相视一笑，二人心中均想：“原来这怪道士欠了人家的银子，没钱还债。”
却见那道士陪笑道：“小道走遍大江南北，常常这般，银子接济不上之时，自是要先赊点小账，却又那一次没有还清？”
伙计瞪着他怒道：“呵？呵？你还赊遍大江南北了？初识你时，见你使用银钱也算爽快，但你总该心中有数！银子没了，还是每天要喝个烂醉，这醉猫便少做一天也不行么？害得我天天被那死掌柜的追着屁股要银子！”一边说话，一边的唉声叹气。
那道士连连作揖，低声求道：“李三哥，你便先帮我垫上吧？承你相助，回头我银子到手，定然多还上二两给你。”
那伙计把头摇得拔浪鼓一般，皱眉叹道：“你这死道士也不好好想想，我一个做小伙计的，每月才挣到一两七分银子，还要供养父母，却哪来五六两银子给你还账？”
道士听了这话，甚是着急，不住的走来走去，抓耳挠腮，苦思良策，那伙计却不住的在一旁唉声叹气。
“何足挂齿”微微一笑，说道：“道长，小生帮你还了那几两银子如何？”
那道士一听，大喜过望，跳将起来，拍手道：“好极，好极！”想了想又道：“只是……”
那伙计见取回酒帐大有希望，又担心道士说多两句之后这小书生改了主意，忙接过话头，施展如簧巧舌道：“一共也就五两三分银子，小相公赛如孟尝君一般，是何等的慷慨无比，更有菩萨心肠，是了，是了，这就先帮他还上，过得三天，道长必还你七八两银子，相公想想，却也是大大的划算呢！”
这伙计在市井中混得久了，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文子衿与“何足挂齿”听了都不由一笑。
道士赶忙点头道：“是极，是极。等我银子来了，定然还上七八两给小……小相公。”
文子衿心想：“这小书生看来与道士也并不相识，倒是大方得紧，一出手就帮他还了五两多银子。看这怪道士的样子，恐怕也是空口承诺，未必会还他银子。”
却见那“何足挂齿”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伙计，说道：“这锭银子，正好十两，相烦你还给柜上五两三分，再赏给你七分银子，其余四两，便寄在柜上，等那天道长高兴，当作他的酒资吧。”
那道士大喜，连连称谢不已，又用左手摸摸下巴，舌头舔舔嘴唇，估摸是遥想那酒菜之美味，陶醉不已。文子衿与“何足挂齿”见了，俱是莞尔而笑。
那伙计既讨回酒账，又得了赏头，心中暗暗欢喜，想道：“这四两银子，李三哥我也得想法赚上他一两半两，左右这死道士也只管喝酒，不太问数目。”脸上却不露喜色，当下拱手弯腰，谢过“何足挂齿”，一转身，便眉花眼笑的咚咚下楼，口中却哼起了小调：“说那村东杨家那个二姑娘，长得是那个真呀欸漂亮……”
三人见伙计那欢乐模样，均不禁相视而笑，文子衿受那何足挂齿的影响，也玩起了乐子，指着那冒着小雨乐癫癫飞奔的伙计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唐恬笑指：“就他那破嗓子？”三人大乐。
文子衿问道：“道长，五月天你穿这裘袍，不会全身闷热无比吗？”
那道士道：“不会。近二十年来，小道都是这般著法，夏天要穿棉袍裘衣，冬天只穿单衣薄衫，正要与世人反其道而行之。”神情甚是得意，想了想又朝“何足挂齿”道：“小……小相公，也不怕跟你实说，银子我是有，但不一定那一天能还上给你。如果不凑手，也须得宽限些时日，你看可好？”
“何足挂齿”摇了摇头，道士大急，道：“小道不打狂语，真的会还给你的。银子来时，便是还上十两二十两也不打紧。”
“何足挂齿”笑道：“不是怕道长不还，而是不用你还了。区区十两银子，何足挂齿。”
他这一说，道士倒急了：“不可，不可，绝对不可。拿人银子，哪能不还呢？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啊。”
岂知“何足挂齿”又是摇摇头，故作脸有薄怒的道：“你这道长怎么这般夹缠不清，只不过十两银子罢了，说不用你还，就不用你还，想还也不行！”
不想那道士更是着急，陪笑道：“小，小相公，你这不是陷小道于不义吗？银子定然要还上，加上利钱，只能多还，不能少还，更不能不还！小道素有一个大毛病，就是爱喝酒，凡有银子，必然用到酒馆上去了，人家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为了要还清所欠酒帐，我给自己立了个规矩，当作自己的外号，就是‘文银不欠’！”
文子衿听他二人一个定要还钱，一个却不准还，虽一时估摸不透，只觉得眼前二人均极有趣。
却听“何足挂齿”冷笑道：“好个‘文银不欠’，小生偏不让你还银子！不但不让你文银不欠，还要让你欠上十两，哈哈，看你更厉害，还是我更厉害！”
道士听了，垂头挨声叹气，似是遇上了天大难题，过得许久，方小心翼翼的道：“这样吧，小相公不用我还银子也可以，那小道帮你做些事情，当是补报，大家折衷折衷，对付对付，好不好？”心中却想：“谅你也没甚么大事，要是帮你做点小事，还清钱债，不欠你的人情，也是好的。总不能无端欠他钱财，坏了小道‘文银不欠’的规矩。”
文子衿听了暗自好笑，凑趣道：“没钱何须怨酒淡？春风不度人情关。”
道士一听，呆了一呆，方知这书生已将王之涣的名句改得一塌糊涂。
“何足挂齿”心中一乐，却向道士冷冷笑道：“不用，小生便是有点小事，谅你小小一个道士，便是春风可度人情关，你又能做得了？”那道士个子不小，岁数也不小，却被他说成是一个“小小道士”。
那道士却没理会这说法，只是急道：“小道既然应承，自会尽心去做，既然尽心去做，又哪有做不了的！”眼中巴巴的，但望“何足挂齿”快点吩咐他做点什么，来还清这十两银子的债额方好。
“何足挂齿”道：“把右手伸出来！”
道士一怔，依言伸出右手，“何足挂齿”也是伸出右手，在道士掌上“啪”的击了一下，叫道：“大丈夫一言既出——”
道士大声续道：“驷马难追！”
“何足挂齿”心中大喜，定了定神，轻轻一笑道：“好，道长，明晚午时，咱们再在这江风阁中相会，到时小生再相烦你做一件小事。”
道士答道：“好，一言为定！”言毕告辞而去，虽不似那伙计一般口哼小调，但想到还债有望，神情间却也颇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