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内阁诸臣又忙不迭回到御前。
万历坐在六折屏风前,冥想了好一阵,方说道:“诸位先生,本朝的礼乐制度怎样?”
天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众大臣一时摸不着头脑,张居正道:“本朝礼乐多采用周汉唐宋礼法,略加变化,虽未为至善,但比之前朝,已经远远超出。”
万历点点头,礼乐在传统政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具体内容万历却不大了解,这几年祭祀庆贺等事,不过是因袭传统,依照葫芦画瓢,并未深究其中的含义。刚才说到抚恤阵亡将士,万历觉得应该给予烈士国家祭祀,方问起礼乐来。
“那诸祭祀之中可有祭祀阵亡将士的?”
申时行对道:“礼乐祭祀上感鬼神,下则教化百姓。太祖初定天下,他务未遑,首开礼、乐二局,广征耆儒,分曹究讨。定拟祀典,历叙沿革之由,酌定郊社宗庙礼仪。”
万历打断申时行的话,问道:“那可有祭祀阵亡将士的?有还是没有?”
“没有。”申时行道,“但是国家功臣可以陪祀太庙,两京又建有功臣庙,四时祭祀;各地也建有诸神庙。此外还有旗纛﹑国马神﹑厉坛等祭祀,可以稍稍弥补缺失。”
旗纛是祭祀军旗的,国马神祭祀战马神,厉坛祭祀无主之鬼。有祭祀﹑天地﹑社稷﹑宗庙﹑先贤﹑山川﹑日月﹑佛道﹑功臣,甚至厉鬼的,就是没有祭祀烈士的。看来是将战死的勇士当着厉鬼对待了吧,想到此,万历感到有些悲哀。
“将士为国征战,奋不顾身,杀身成仁,保卫百姓平安,社稷无忧,却没有专门的庙宇祭祀,朕甚是痛心。”万历缓缓说道,“可以仿制功臣庙建立忠烈祠,凡是为国捐躯之将士皆可以入祭,朝廷和皇室每逢清明以及元旦中元等节气遣使祭祀。”
忠烈庙建筑分成三部分,第一为祭祀之地,殿名为“成仁殿”;第二为神位安放之处,堂号“追远堂”;第三为遗物陈列之馆,名为“昭烈馆”。其色彩用黑白二色,建筑材料多用山石。
忠烈庙入祭和祭祀礼节:将士阵亡后,由所在卫所边镇题写生平事迹,然后由军官奉送其牌位和遗物到忠烈庙。忠烈庙礼官奏乐迎入,在“成仁殿”祭祀后,牌位安放于“追远堂”,遗物安放于“昭烈馆”。一旦进入忠烈庙,除非发现其人有叛国通敌谋逆之罪,经过礼部和兵部同意,方可移出其神位。
元旦﹑上元﹑中元﹑下元﹑清明五大节气由礼部官员﹑兵部官员和皇家太常官员一同祭祀。祭祀的规格一如孔子的文庙,但所演奏的乐曲改为《诗经•;秦风•;无衣》和《楚辞•;国殇》,此外,又令礼部会同道教名人共同研制哀乐。
拜访忠烈庙的礼节:拜访者需以素服入庙,入庙前需要斋戒;军人可以戎服入祭;除亲戚外,他人不允许进入“追远堂”;皆可以参观“昭烈馆”。允许献花,允许私人祭祀。
在忠烈祠无礼者,依律治罪。
忠烈庙的管理:由天子选年高德韶之人主持,任期不限。受礼部和监察部门的监督。
万历一口气将自己的决定说完,看着面面相嘘的众臣道:“先生们以为如何?”
方逢时道:“陛下考虑周全,老臣附议。”
王赐爵也道:“战死者为厉鬼,厉鬼无所依,则危害人民。陛下建立忠烈庙,大礼祭祀,使厉鬼有所依,不为灾害。臣也赞成。”
“但祭祀的规格依照文庙,比同孔子是不是高了一点?”申时行道,“士卒怎么能与先师比肩?”
万历笑道:“孔子以文章教化百姓,士卒以干戈保卫百姓,虽文物异途,其道则一,都是为国为民,祭祀也就应当一样了。”
万历一席话似是而非,让申行时不好反驳。张居正道:“陛下说要制定哀乐,臣到想起了一人,乃是全真道士,名为洪守正,现在寄居白云观。其人道法微妙,内外兼修,于礼乐也有见解,可以为朝廷效力。”
其余内阁大臣见张居正举荐了一个道士,都微微变色。在本朝历史上,武宗好佛,世宗好道,都是广为士人所诟病的。举荐洪守正,若是因此等到宠信,岂不重蹈嘉靖覆辙。
“也好,就请这位洪守正与礼部,连同郑王世子朱载堉一同制定祭祀哀乐吧。”万历说道,“朕也不提别的要求,就要庄严肃穆,发乎情,止乎礼。”
鬼神的有无且不去管他,但是对阵亡将士给予祭祀,致以敬意却是应该的。其祭祀的礼乐当然就该庄严肃穆。
生死是人生的大事,本应该严肃对待。但依照万历的经验,中国人在这一方面似乎很随便,似乎不怎么看重性命,可以卑微的活着,也可以毫无意义地舍弃了性命。对待死亡也是如此,在悲哀的场境中,常有滑稽的表现,在棺材上刻着生动美丽的《吕布戏貂婵》,出丧的音乐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外人评价一场丧事,也用“热闹不热闹”来作为标准。——也许是太多的苦难冲淡了生死的悲哀,在苦难中死亡反是一种解脱?
带着这样的思考,万历回到了如然斋。斋中,谨妃李会娘已经等候一阵了,她用有些生硬的汉话给万历请安。万历记起早见让她来侍寝的。
红烛之下,这位异族女子也颇为动人,万历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倒在榻上,抱着温软的女体,感受着她的体温,一边问一些闲话。
朝鲜王国的情况啦。
朝鲜的气候啦。
朝鲜的山川啦。
朝鲜的饮食习惯,民风民俗了。
万历对朝鲜感到好奇,谨妃心中高兴,尽心为万历一一说明。她汉话本不熟悉,说这么多话,便不时有言不达意的地方,结结巴巴。万历看了可爱,点点谨妃的鼻子道:“小妖精。”
随手扑灭了不远处的烛火。
明月,清风。
“陛下,陛下……”
万历正困乏,偏听见外间安宁的声音。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问道:“是北边出事了么?”
“北方无事。是小王子殿下。”
小王子就是皇长子常洛,恭妃王氏之子,现在万历唯一的儿子。这几年,万历临幸宫人虽多,子息却艰难。常洛虽不是正宫所生,但却很得两宫太后喜欢,隐隐有立为太子的趋势。
“常洛怎么了?”万历打了一个呵欠问道,深夜来禀,恐不是好事。
“小王子殿下出天花,来势很凶,恭妃娘娘和两宫太后都没了主意,派人来同志陛下。”
万历皱了眉。历史上常洛还当过一个月的天子,应该不会折在天花上,不过由于自己的介入,也说不定有意外。现在天花还很难对付,不怪太后和恭妃着急。
穿了衣裳,安抚了一下谨妃,坐了五凤车,匆匆赶到紫禁城中恭妃所居的承乾宫。恭妃一见万历,便哭道:“陛下,”已然泣不成声。
万历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来晚了?就听李太后道:“皇儿勿忧,太医正在诊脉。祖宗保佑,必然无事。”常洛生下来,万历就将他交给两宫太后共同抚养,祖孙感情特好,比父子还要亲密几分。
万历稍稍安了心,让人将恭妃扶下去休息,自己配着两宫太后说话。他搬到西内之后,就很少与两宫太后见面了。
李太后定定地瞧了万历一阵,说道:“吾儿瘦了,也该多保养。政务上的事情交给大臣们去办,不要太劳累了。”
听得万历心中一酸,刚要说话,就见几个太医退了出来。领头的就是李时珍,他不慌不忙的给太后皇上行了礼节,说道:“回太后,皇上,小王子殿下的病虽来得凶险,但却顺。小臣开一个方子,服下,就没事了。”
“真的如此吗?”陈太后问道。
李时珍道:“小臣不敢欺瞒太后。”
两宫太后这才转忧为喜,一面让李时珍开方子,一面催宫人去取药溅药,一面进去看孙子。——在这里服侍的人,以及万历太后等都是出过天花的,不怕传染。
待李时珍开了方子,万历道:“国手,辛苦了。不知道《本草纲目》编写得如何了?”
李时珍现在是内务府辖下太医院的掌院,还在翰林院的医馆里面兼着一个职位,负责编撰《本草纲目》。见万历问起,便道:“臣让各省郎中提供资料,然后汇集京师,调集各省数十名医到京师共同编写,由臣总成其事,定要符合陛下要求。同时参考古书,兼采蒙古西域土蕃朝鲜等地的医术,对偏方也作留存处理。”
“兼容并包,采众家之长,才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国手能有这样的态度,朕就放心了。希望能早日编成,然后刊刻,发布天下,以利百姓。”万历说道,“不知对付天花,国手可有良策?”
李时珍道:“天花极其危险,人言是天罚,非人力可及。但臣见过古书记载,又种痘之法,可以预防天花。现在淮河一带有会此技术者,可惜未曾亲见,不知效果如何。”
万历忍住了将自己知道的知识显摆出来的冲动,说道:“这朕也知道,还得了一本预防天花的奇书。改日,朕让人送给先生抄阅。”
“谢陛下。”李时珍大喜,好像一个武林中人得了一本绝世秘笈。当时天花死亡率极高,若自己能治疗天花,那还不成了扁鹊华陀那样流芳万代的神医。
你是高兴了,朕可有得忙的了,万历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