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把楼兰还给你
作者:zhangyu12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2960

河边的小马路,冷冷清清。夕阳洒在河面上。

蓝月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河面。

很快,蓝月出现在了罗周家的楼下,她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塑料的画筒。在楼下,她向楼上罗周的窗户仰望。她的脸上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

叶萧在法医实验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许多文职警官都已经开始下班回家了,叶萧的女同事也穿着便服走过了叶萧身边。她不解地问:“叶萧,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叶萧指了指法医实验室的牌子:“我在等方新的分析结果,你先回去吧。”

女同事说:“刚才文好古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是因为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叶萧说:“我早就料到了,谢谢你。”

女同事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昨天你要我帮你查的我也帮你查过了。”

“结果怎么样?”

女同事摇摇头:“儿童福利院说二十年前的领养记录的档案早就没有了,不过他们已经答应我了,他们会派人到档案局去帮你找的,如果找到了,他们会立刻通知我们的。”

“谢谢你。”

“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别再熬夜了。”

叶萧点点头,看着女同事渐渐远去。

走廊里渐渐地冷清了下来,人们都已经下班了,只有他还等在法医实验室门口。

罗周一个人在家里,他始终守在窗边,显得惶惶不可终日。

门铃声忽然响起,罗周被门铃声吓了一跳,他有些害怕,不知道该不该开门。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前,缓缓地把门打开。

门口站着的是蓝月,蓝月背着一个塑料画筒。

罗周立刻吓了一大跳,他后退了一步,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蓝月微笑着问:“不欢迎我吗?”

罗周犹豫了片刻,看着蓝月的眼睛,终于把蓝月放了进来。

罗周隔了许久才说出话来:“蓝,蓝月,你到哪里去了?我们都在找你!”

蓝月轻轻地抿了抿嘴唇,靠近了罗周:“你害怕了?”

罗周忽然后退了一步,说:“是的,我害怕了。”

“你怕什么?是怕我吗?”说完,她又靠近了罗周,步步紧逼。

罗周显得很痛苦,但他终于承认了:“是的,我怕你。”

“告诉我,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萧瑟?”

罗周大声:“你难道不知道吗?萧瑟死了,她死了!”他显得惊恐万分。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那是因为——”她忽然停顿住了。

“因为什么?”

“因为她是楼兰公主,所以,她必须要遭到惩罚。”

罗周摇摇头:“天哪,楼兰公主只不过是一个戏中的角色而已,与萧瑟有什么关系?”

“我恨公主,我恨所有人,我也恨——你。”

当蓝月说完那个“你”字,罗周仿佛受到了电击似的,浑身发抖,他有些喃喃自语:“没道理,没道理的,你没道理恨他们,没道理恨萧瑟。”

“不,当然有道理,萧瑟是有罪的,她和她最要好的女朋友的未婚夫偷情,你说是不是有罪?还有,那些人,那些人千里迢迢,千里迢迢,到古老的,古老的——”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罗周叫道:“别说了!”

蓝月也叫道:“不,我要说!你也是有罪的,你——就是

你——”她用手指着罗周。

罗周摇摇头叫道:“不!不!”

“难道你忘了吗?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就在这间房间里,就在这张床上——”蓝月用手指着罗周的床。

罗周低下了头,痛苦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罪。”

蓝月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罗周吃了一惊,他的耳边又回想起了那天晚上蓝月对他说过的话——“罗周,你会为你今晚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罗周猛地摇摇头:“原谅我吧,我求求你,蓝月。”

“别叫我蓝月。”她立刻打断了罗周的话,“我不叫蓝月。”

“不,不管你叫什么,蓝月,我都是爱你的。”

“谎言,又是谎言,就像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事情一样,你们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谎?为什么?”

说完,蓝月打开了画筒,从画筒里取出了一幅画,摊开在罗周的面前,然后又把这幅画悬挂在正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

这就是白璧画的那幅《魂断楼兰》的海报。

画中的女子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以一种摄人魂魄的目光看着前方。面对这幅画,罗周目瞪口呆,他也把目光转到了画中女子所看的方向,那是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见河对岸的万家***,还有点点星光。

罗周的话语里充满了恐惧:“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楼兰吗?我把楼兰还给你。”

“你在说些什么啊?”

蓝月沉默了片刻,叹出一口气,然后说:“罗周,这些天,你有没有感到你自己的身上有某种不舒服?”

罗周以疑惑的眼神看着她:“不舒服?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罗周想了想,说:“是的,我是觉得我这些天总是头疼,精神恍惚,时常有某种奇怪的幻觉,还有幻视与幻听,今天早上,我的胸口还有些发闷。”

蓝月点点头:“这就对了。”

“对什么?”罗周有些无法忍受了,脸色非常难看,浑身不停地发抖。

蓝月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

罗周点了点头。

“透不过气就应该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罗周照做了,他打开了身后的窗户,一股风钻了进来,吹乱了他长长的头发。

蓝月微微一笑:“你再摸摸你的胸口。”

罗周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得非常痛苦,大口地喘起了粗气,显得呼吸困难。他的耳边忽然回响起那晚叶萧对他说过的话——

“萧瑟的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罗周终于明白了,他指着蓝月,目光里痛苦而仇恨,嘴巴里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你——”他却说不出话了,额头全是汗珠。

罗周忽然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第二节眼神充满了恐惧

叶萧还在局里的走廊上等待着,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喂。”

对方却挂断了。

叶萧很奇怪,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罗周的电话号码。他的眉头紧锁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立刻给罗周打了一个电话,但是电话怎么也不通。

他有些不安地在走廊里踱了几步,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了他的脚步声。

叶萧忽然飞快地向楼道里跑去。

罗周无奈地看着电话机。他抬起头,忽然发现,蓝月的手里抓着一根电话线,原来刚才蓝月把电话线给掐断了。

罗周摇了摇头,他显得非常绝望。他摸着自己的心口,痛苦不堪,他的目光忽然又落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海报上。罗周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窗户口,腰际紧紧地顶着窗台。他的身后是茫茫夜色,地面在十几层楼下。

蓝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周的目光还是落在海报里那个抱着爱人的头颅的女子的眼睛上。

罗周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叶萧以最快的速度开着车,他的目光里显得万分焦急,路上的交通非常拥挤,混乱不堪,他不断地按着喇叭,一边在车里用手机给罗周打电话,但一直都打不通。

叶萧驾着车抄近路,已经开到了河边的小马路,离罗周的家越来越近了。忽然,在他的视野里,从小马路的左侧掠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叶萧开过去几米,又停了下来,他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回头张望了一下,却发现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茫茫的夜色。

叶萧摇摇头,继续向罗周家开去,不一会儿,已经到罗周家的楼下了。

叶萧跳下了车,发现楼下围了很多人。这令叶萧很奇怪,出于职业的习惯,他使劲地挤进了人堆里。

在人群的中央,人们围成一个小圈,在小圈里,仰面躺着一个人。楼下有一盏路灯一直亮着,使叶萧看清了这个人的脸,瞬间,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地呼唤出了地上那个人的名字:“罗周!”

罗周静静地躺在地上,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全身一动不动,睁着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鼻子里流着血,源源不断,而且耳朵和嘴巴里似乎也有血液往外溢出。在他的脑后,鲜血正缓缓地流淌着,就像一条条红色的溪流,在水泥的地面上奔流着。这些血液把罗周衣服的后半部分也染红了,使得罗周看上去像正在一块血红色的幕布前演着戏。

叶萧有些激动,还有一些愤怒。他忽然狂乱地叫了起来:“这是谁干的?”

“是他自己。”一个胆大的居民指着躺在地上的罗周回答。

“你说什么?”叶萧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是他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我们路过这里,忽然听到天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然后就看到他从楼上摔下来砸在地上。”

“是什么时候?”

“大约也就是三四分钟以前吧。我们已经拨打110报警了。”那人的话音未落,叶萧已经听到了警车正向这里呼啸而来。

叶萧对大家说:“我是警察,请大家不要破坏现场。对不起,先让一让,我上去看看。”人群中自动地闪开一道裂缝,叶萧穿过裂缝跑进了大楼。叶萧冲进了大楼,按了按电梯。电梯缓缓地下来,叶萧显得异常焦急。电梯门终于开了,他立刻冲了进去。

叶萧紧张地看着楼层显示往上跳着。终于到了,电梯门打开,叶萧冲了出去。叶萧冲到罗周的家门口,不按门铃,而是一脚踹开了罗周的房门。

第三节你怎么会在这里

房间里有股女人的味道,叶萧用鼻子嗅了嗅,他能闻出这味道。客厅里没有人,厨房里没有人,卫生间里也没有人,最后是罗周的卧室。卧室里开着灯,窗户也大开着,一阵寒风吹了进来,让叶萧的背脊一阵发抖。在正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那幅《魂断楼兰》的演出海报。

叶萧知道这幅画是白璧所画的,画中的女子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以一种摄人魂魄的目光看着前方。叶萧也把目光转到了画中女子所看的方向,那是窗外,一片黑蒙蒙的天空点缀着星光,还有河对岸的万家***。他看着画里的那个女人,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忽然觉得一股力量猛地在拉着他的身体往后倒去,他的身体几乎失去了平衡,但腰部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风从身后吹来,头发乱成一团,全身都几乎麻木了。

叶萧回过头,看见自己的腰正紧紧地顶在窗台上,而自己的头则后仰着伸出了窗外。他把头从寒冷黑暗的窗外转了回来,又重新看着那幅海报里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全没了,蹲了下来,躲在窗台的阴影下一动不动,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失去最好朋友的悲伤,轻声地抽泣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身体恢复了一些热量,叶萧又站了起来,他不想再看那幅海报,转身朝向了窗户,向楼下望去。楼下的路灯照亮了那一圈人,许多警察围绕着罗周的尸体忙碌着。

叶萧重新抬起头看着那幅画,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与画中的那双眼睛进行着某种交流,但他的双手却依旧紧紧地抓住窗沿,生怕什么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窗户依旧敞开,寒风让他的身体瑟瑟发抖。

白璧坐在酒吧里,就在上一次她和萧瑟坐在一起的位子上。

她一个人坐着,既不喝酒也不喝别的饮料,只是这么坐着。她想起了那晚在这里,萧瑟和她的对话。她的身体渐渐地在发抖。

白璧又回到了现实中,看了看酒吧里的人们。

忽然,酒吧间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居然是叶萧。

白璧很意外,她喊了喊他:“叶萧。”

叶萧看到白璧也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璧说:“快坐吧。”

叶萧坐在她身边,白璧注意到叶萧的眼眶红红的,脸色很难看,一脸的悲伤。她问道:“你怎么了?”

叶萧说:“我朋友罗周死了?”

白璧吃惊地说:“就是《魂断楼兰》的导演?”

叶萧点了点头:“他是跳楼死的,就在我赶到他家之前的几分钟,如果我的车能开得再快几分钟,如果我没有碰到那两个红灯,也许,我就能够在那里碰到蓝月,罗周也不会死了。"

“又是蓝月?”听到这个名字白璧就有了些恐惧。

“是的,因为我在罗周的家里发现了那幅《魂断楼兰》的海报,就是你画的那幅画。只有一个人,会把这幅海报带到罗周家里,那就是蓝月。这些天罗周自己都是足不出户的,没有人会把那幅画带过来的,只有蓝月。可惜,就差这么一会儿,我错过了。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让她逃掉的。”叶萧的目光忽然朝着窗外,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窗外的马路上走过,他的身体忽然一阵冲动,当他要准备冲出去的时候,却发现窗外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陌生女人而已。

“叶萧,你怎么了?”白璧的声音忽然轻柔了下来,“你是不是把别人当成蓝月了?不要草木皆兵了。来,把你的手给我。”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手伸到了白璧的身前。白璧用双手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她轻声地说:“你的手冰凉冰凉的。”

“对不起。”他感到自己被白璧握着的手逐渐有了些暖意,但他不太适应现在这个样子,他有些鲁莽地把手从白璧的双手中用力地抽了回来。

白璧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不是很紧张?”

叶萧忽然很严肃地说:“我是一个警官,我会紧张吗?”这句话说完以后,他又暗暗地自己问了自己一遍,他无法回答。

白璧替他回答:“是的,你很紧张。”

叶萧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也许,你说得对,当一个人,看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死了,而这个朋友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亲密无间,就像是兄弟,这个时候,你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现在我已经体会到了。”

“就和我见到萧瑟的死一样。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因为在好几天前,我和萧瑟在这里坐过,就在这个位子上。”

叶萧忽然看了看身下的座位。

白璧继续说:“她当时要我留下来陪她,可是我没有,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却没有想到她的心里,其实,要比我更加痛苦。”她仰起头,努力不使自己的眼泪落下来。“那天晚上,我就应该留下来陪着她,而不是跑到考古研究所去。”

“原来就是那一晚。”

“是的,如果我留在她身边,也许她就不会出事了。你看,其实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多么自私啊。”

叶萧安慰着她:“别这么说,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够想象的。噢,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文好古也死了。”

白璧惊讶地说:“天哪!”

“死因和江河他们一样。我想,这件事可能也和蓝月有关。”

“为什么?”

“你的猜测是对的,蓝月并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实名字确实叫聂小青。让我来告诉你吧,她其实是古生物研究所的研究生,后来被推荐到考古研究所实习过很短一段时间,大约在江河出事前不久就失踪了。显然,她改名为蓝月,去了罗周的剧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已经看过聂小青的照片了。不会有错的,蓝月和聂小青就是同一个人。其实——”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其实什么?”

“我已经调查过聂小青的身世了,其实她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孩子。”他又停顿了一会儿,“聂小青是从儿童福利院里领养来的孩子。在她上中学的时候,她的养母去世了,而她的养父则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在她上高中的时候强暴了她。”

“真有这种事?”

叶萧点点头:“不过后来聂小青还是挺了过来,考上了研究生,她在古微生物学的研究方面有很高的水平。”

“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人呢?”

“谁知道呢?人心这个东西,实在太复杂了。”叶萧一阵感慨,然后他看了看表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白璧点了点头,他们走出了酒吧。

第四节全新的病毒

叶萧送白璧到了楼下。白璧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叶萧问:“为什么这么看我?”

白璧半晌没反应过来。叶萧又问了一句:“白璧?”

“嗯,什么事?”

“你怎么了?”

白璧喃喃自语地说:“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叶萧想了想,明白了,说:“你是在说我像江河吧?”

白璧不回答,她低下了头。

叶萧忽然抬起了头,仰望着星空,一言不发,许久之后,他伸出手,抚摸着白璧的头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白璧,听我说,我叫叶萧,我不是江河,江河已经死了,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你。”

白璧有些哽咽了:“我明白。”

“好了,赶快回去睡觉吧,我不上去了。”

白璧点点头,说:“再见。”

白璧上楼去了。

叶萧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然后也走了。

夜深了,楼下的空地上空无一人。

忽然,闪出一个年轻女人,她就是蓝月——聂小青,她的眼睛在夜空下发出美丽的光芒。

法医实验室里静悄悄的。

方新趴在显微镜和电脑前,他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已经熬了一整夜。他还在为叶萧带来的组织切片仔细地做着分析。忽然,他终于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脸上既恐惧又兴奋。他轻轻地对自己说:“天哪。”

方新看了看挂钟,已经早上六点钟了。

叶萧就像平时一样在走廊里走着,忽然,所有的灯都灭了,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束微弱的光从头顶射下。叶萧伸出双手,茫然地在长长的走廊里穿梭着。走廊的两边有许多个门,其中一扇门忽然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与叶萧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是江河,叶萧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样的脸,惊恐万分。接着,第二扇门打开了,门里面是许安多。第三扇门里面是张开。第四扇门里面是林子素,林子素对叶萧笑着,突然戴上了那张金色的面具。第五扇门里面是萧瑟,她穿着演出时候的楼兰公主的服装。第六扇门里面是文好古,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第七扇门里面是罗周,叶萧冲上去和罗周拥抱了一下。接着,叶萧继续往前走,最后一扇门里面,出来的是蓝月(聂小青)。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了。

躺在床上的叶萧忽然跳了起来,他被电话声惊醒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再看了看四周,才发觉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

电话铃声继续在响。

叶萧这才反应过来,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方新的声音:“叶萧吗?我是方新。”叶萧说:“是我,说吧。”

方新:“组织切片标本的分析结果出来了,叶萧,你快点来一次。”

“太好了,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了。叶萧立刻穿起了衣服。

方新正在趴在桌子上小憩。

叶萧推开了门,走了进来。方新立刻抬起头来,叶萧发现他一脸的憔悴,忙问道:“方新,你昨晚在这里熬了一整夜吗?”

方新点点头:“这没关系,叶萧,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一种全新的病毒。”

“全新的病毒?”

“是的,过去从没有发现过的病毒,就在你送来的组织切片标本里发现的。告诉我,这块组织切片是从谁身上提取的?”

“一个女人,一个古老的女人,她死于一千多年以前。”

方新张大了嘴巴:“你说什么?”

“那是从考古研究所里一具古代木乃伊身上提取的。”

方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原来是古代的病毒,早已随着古人的死亡而带进了坟墓。”

“好了,别说这个了,能检查出这种病毒的特性和传播方式吗?”

“这些病毒早已死亡了,我现在没有办法知道更多的信息。也许应该向古微生物学的专家求助。”

叶萧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古生物研究所李教授,他是聂小青的导师,一定也是古微生物方面的专家。我可以请他协助你。”

“古生物研究所李教授?我听说过他,能请到他一定没问题。”

叶萧拿出了手机,打到了古生物研究所:“喂,是古生物研究所吗?我找李教授。”

李教授坐在法医实验室里看着显微镜,叶萧和方新围在他身边。

忽然,李教授把头抬了起来,表情怪异。

方新问:“怎么了?李教授。”

李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重要的问题。叶萧给方新做了一手势,让方新不要打扰李教授的思考。

房间里一片死寂。

李教授忽然说:“带我去考古研究所,我要去看一看那具古尸。”叶萧点了点头。

第十章

第一节古墓病毒

叶萧的桑普开向考古研究所。

叶萧在前面开车,李教授和方新坐在后面,所有的人都面色冷峻,车内的气氛紧张。

很快,他们到了考古研究所。

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带着叶萧、方新和李教授走进了库房,来到了那具古尸的前面。

副所长说:“看,就是这具木乃伊。”

李教授说:“它距今有多少年?”

副所长说:“它出土于一个公元五世纪初的古墓,距今将近有一千六百年。文所长和江河,还有李教授你推荐来的那个女研究生对它做了解剖和检测。根据他们三人对它的解剖,这具古尸的死因初步确定为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方新叫道:“天哪,和江河他们一样。”

副所长说:“其实,我们干考古的和干警察的也有许多相同之处,我们都要接触许多死人。只不过警察接触的是刚死不久的人,而我们接触的是早已死了千百年的人。而考古学家和警察都要从死人或者是从死人所处于的环境中找到一丝丝线索进行分析研究,找到历史和案情的真相。”听完这些话,叶萧若有所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教授终于说话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李教授和方新取出了他们全部的工具和设备,开始对木乃伊进行检测。

叶萧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于是主动地退了出去。

叶萧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动着,显得焦虑不安。忽然,他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的女同事的声音:“叶萧。”

叶萧回答:“是我。”

“罗周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他的死因并不是坠楼而死,实际上,他在坠楼之前已经死亡了。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队长估计当时罗周正站在窗户旁边,背靠着窗台,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发心脏梗死死亡,于是身体向后倒下,坠下了高楼。”

叶萧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再见。”

叶萧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忽然,库房的门打开了,副所长、李教授还有方新提着许多东西和设备走了出来。

方新对叶萧说:“我们找间房间谈谈。”

房间里坐着叶萧、方新、李教授。

叶萧问:“结果到底怎么样?”

方新说:“还是由李教授来说吧。”

李教授回答说:“我刚才已经证实了,那具古尸的直接死因确实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不过,诱发心肌梗死的原因是因为其神经中枢受到了病毒感染。我们已经从古尸的体内提取出了这种古老的病毒样本。”

叶萧又问:“那么这种病毒的传播方式和潜伏期呢?”

李教授说:“传播方式到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基本上可以排除通过空气传染的可能性。”

叶萧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

方新接着说:“通过这些天我接手分析的几个死者的血样和组织切片,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病毒的潜伏期很短,最短的只有一周,最长也不超过一个月。因为病毒发作时主要是通过人的神经系统,所以通常发病前会出现幻视和幻听,产生种种错觉。最后,病毒通过神经中枢而导致冠状动脉阻塞而死亡,而且这种病毒是我们以前所未知的,所以一般的尸检就很难查出真正的原因了。”

叶萧问:“那么古尸上的病毒怎么会传播到江河他们身上去了呢?”

李教授说:“很显然,那是人为的,病毒不能独立生活,必须靠寄生在其他生物的活细胞内才能生长繁殖。而现在我们从古尸上发现的病毒样本,其本身结构都已经破坏了。那么,惟一的可能性是,有人在古尸身上提取了这种病毒的RNA或者DNA,然后通过RNA或DNA的复制技术自行培养了这种病毒,使其在新的环境中复活。”

叶萧又问:“就像克隆?”

李教授说:“不一定,要知道许多自然界的病毒都可能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发生基因突变。比如,艾滋病毒是在数百年前就存在的一种病毒,后来因为突变而产生出来,一下子席卷了全球。以前的病毒说不定不会感染,而且也对人类无害,但因为突变的缘故,新产生的艾滋病毒就有能力去破坏人类的免疫系统。所以,我们现在也无法确定那些新培养出来的病毒与原来的古老病毒是否有基因上的变化。”

方新问:“李教授,应该给这个新病毒起什么名字呢?”

李教授想了想说:“就叫古墓病毒吧。”

叶萧问:“古墓病毒?真可怕,那么这又是谁干的呢?”

李教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除了聂小青以外,没人干得了。”

“聂小青?”提起这个名字,叶萧就感到一阵恐惧。

李教授显得神情严峻:“她是我的学生,我了解她的能力,聂小青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她的智商非常高,在微生物学方面极有天赋,我相信她确实有能力独立地完成病毒RNA或者DNA的复制。我只是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也许会酿成灾难性的后果。”

方新:“很显然,这个聂小青既然能够自己复制培养病毒,那么她一定懂得如何传播这种病毒,为了她自己的安全,她肯定也懂得如何自我防范这种病毒。”

李教授低下了头说:“我是聂小青的导师,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作为导师,是有责任的。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的学生居然利用我教授的科学来进行犯罪。”

叶萧安慰他说:“不,李教授,你能够来帮助我们调查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你了,聂小青这么做,与您是没有关系的。”

方新说:“李教授,我们快点动手寻找这种病毒的疫苗吧。”

李教授说:“对,如果找到疫苗,就有可能制服这种病毒。我们快点走吧,去我的研究所,我那里有更先进的设备。”

叶萧说:“好,我现在就开车送你们去。”

三个人匆忙地走出了房间。

第二节难以捉摸的神情

叶萧、方新、李教授走出了考古研究所。他们的神色都很焦虑不安,他们进入了叶萧的车子,叶萧开动了汽车,疾驶而去。

几秒钟以后,从马路边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地闪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就是蓝月(聂小青)。她目送着叶萧的汽车远去。

蓝月的眼睛里有股难以捉摸的神情。

白璧的母亲死了。

白璧是在清晨时分得知这个消息的,是精神病院打来的电话。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白璧正慵懒地躺在床上,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深秋的雨,房间里阴暗潮湿,了无生气。白璧平静地听着电话里精神病院的解释,其实也没有什么解释,只是通知她去办理后事而已。电话里的白璧几乎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听着那边潦草的叙述,最后她连母亲死因都没有问,只是轻轻地说:“麻烦你们了,谢谢。”然后她挂断了电话,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再一点一滴地滑落下来,就像是枯水期的小瀑布。

但她没有别人的惊慌失措,也没有流廉价的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然后,她起来洗漱,还按部就班地吃完了早点,但没有化妆,只是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脸。她还是选择了那件黑色的衣服,她觉得这件衣服非常适合于类似的场合,其实,现在无论什么场合,她都穿这件衣服了,就像是古时候正处于三年服丧期的女子。接着,她拿了一把黑色的伞,带上了母亲的一些有关证件和手续出门了。

深秋的雨冰凉彻骨,虽然撑着伞,还是有一些雨点溅在了她的脸上,然后渗入她的皮肤。她轻轻地擦去脸上的雨水,坐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公车。雨天的公共汽车里显得非常空,她坐在位子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看着雨中五颜六色的都市在渐渐地淡去,就像被雨水冲刷掉的颜料。

雨中行驶的车子开得很慢,很久才到了精神病院门口,白璧依旧像往常一样走进大门,只是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伞。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奔向小花园,因为她知道母亲现在不在小花园里,确切地说,母亲现在应该在太平间里。

白璧走进了一栋白色的楼,在里面找到了负责她母亲治疗的医生。医生用显得很疲惫的样子说:“对不起,你妈妈已经去世了。”

白璧低着头说:“麻烦你们了,谢谢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她还向周围的几个护士点了点头致意。

“在凌晨六点钟,我们查房的时候发现你妈妈已经去世了,经过刚才的检查,我们可以确认,你妈妈是自杀的。她是因为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而死的。关于安眠药的问题,我们其实是控制得非常严格的。过去几年,你妈妈总是说失眠,所以我们给她服用过安眠药,但每次都只给她一片,不会更多。但我们现在在她的内衣里发现了许多安眠药,看来,她并没有服下我们给她的安眠药,而是躲过了我们的眼睛,偷偷地私藏了起来。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啊,你妈妈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太遗憾了。”医生有些感慨。

白璧慢慢地听完,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只是轻轻地说:“那么说,我妈妈的自杀也许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这个不敢肯定,也有可能她为自己准备好了自杀这样一条道路,也是一种选择。从她服用及私藏安眠药的数量来看,至少她准备了五六年。但是,那么多年过来了,她一直选择了生,只是到现在她突然就选择了死,实在令人费解,在这方面,我没有及时察觉她的心理变化,我也要担负起责任。”

“不,医生,我非常感谢你对我妈妈的照顾,你用不着自责了。我尊重我妈妈对于生与死的选择,我想,她这么选择,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只要她能够快乐,我也就安心了。”她再一次对医生点了点头,而且还鞠了一个躬。接着她继续轻声地说:“我能看看我妈妈吗?”

“当然可以。”

医生带着她走进了太平间,然后由护工从冰柜里拉出了母亲的遗体。母亲的表情是如此安详,双唇微张,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而苍白的脸还被冷气包裹着,就像是埋葬在了冰雪中,成为了一堆美玉。现在母亲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一点都没有死人的可怕,反而更让白璧感到了亲近。

医生轻声地说:“看,你妈妈的表情是那么安详,她一定是在美梦中结束生命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妈妈还是幸福的。”白璧轻声地回答,她生怕自己会把母亲从冰柜里惊醒,一字一句几乎全用的是气声。

她看着母亲的脸,希望能够从母亲的脸上得出答案,她又想到了那天在精神病院的门口见到文好古的场景。其实,她早就猜测过,母亲可能与文好古有过某种微妙的关系,白璧甚至可以对此表示宽容,因为她理解作为一个女人,十几年来失去丈夫一个人生活,所忍受的那种痛苦和煎熬,毕竟,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才三十九岁,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纪。只有文好古,可以填补这种空白,可是,母亲似乎并没有向常人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也许他们从事考古的人,都有些保守。白璧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与母亲交流过,她似乎也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现在,母亲和文好古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白璧忽然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问题了,然而,这终究将是一个谜。

白璧的眼睛终于有些湿润了,但还是没有流出来,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眼框中。她轻声说:“谢谢医生,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了太平间,白璧说:“医生,你不用陪我了,你已经尽到了你的所有责任。我想一个人去我妈妈的病房里,整理一下她的遗物。”

医生客气了几句就走了,白璧一个人来到了母亲的病房里。当她走进这间房间的时候,病房里的人们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明白那些目光的意思。病房里放着四张病床,惟一空着的是她母亲的那张床,看见那张床,就在几个小时前,母亲还睡在上面。白璧用手摸了摸床单,似乎还感到了一丝残留的温度,忽然间,她有了人去床空的感慨。

病房里的采光不错,但是窗外依旧下着雨,使得房间里笼罩着一股幽暗的气息,雨水滴滴嗒嗒的声音透过玻璃窗传了进来,似乎在她的心里汩汩流淌了起来。

“白璧,你妈妈已经去了,节哀顺变吧。”

是那个女诗人,她来到白璧身边,拖着她坐在床边,继续满怀愧疚地说:“白璧,太意外了,我没有照顾好你妈妈,实在对不起你。”

“不,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白璧对她点了点头,轻声地说。

“其实,对你妈妈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的方法。”

“解脱?”

女诗人点了点头说:“是的,虽然你妈妈表面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绝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镇定自若,而且还是比较开朗的,至少要比我好多了,有时候我觉得她甚至比正常人还正常,但是,这几年下来,我觉得你妈妈的内心世界是充满痛苦的,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所以我也比常人敏感得多,因为敏感,我能够察觉你妈妈心中的痛楚。”

白璧有些愧疚地说:“作为女儿,我还不如你更了解我妈妈,我真觉得自己很不称职。”

“别这么说,正因为你是她女儿,所以有些东西,她是一直瞒着你的,明白吗?”

“也许吧,我知道我妈妈忍受的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悲伤和孤独。”白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自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女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靠近了白璧的耳朵轻声地说:“告诉你,前几天曾经有人来看过你妈妈。”

“谁?”白璧的心里忽然一颤,会是谁呢?平时只有她和文好古会来,家里也已经没有其他的亲戚了,而文好古也已经死了。

“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是的,她的年龄和你相仿,也和你一样漂亮,高个子,长头发,皮肤很白。尤其是那双眼睛非常特别,那天下午当我看到她的那双眼睛的瞬间竟忽然有了一种写诗的冲动。她是来找你妈妈的,是我把她领到了你妈妈跟前,当时很奇怪,你妈妈看到她以后,就一下子愣住了,盯着那女孩的脸看了半天,你妈妈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让我觉得有些害怕。”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白璧打断了她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不礼貌,但她的心里已经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了。

“我不知道,她没说。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或者是你的表姐妹,难道你们不认识吗?”

白璧没有回答,眼神里有些茫然。

女诗人继续说:“不过你妈妈看着她的那副神情实在是奇怪。后来,那女孩就坐在你妈妈身边开始说话了。”

“她们说了些什么?”

女诗人摇了摇头说:“白璧,你是知道的,你在和你妈妈说话的时候我是从来不会在旁边偷听的。所以,当你妈妈和那个女孩一说话,我就远远地走开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我见到那个女孩离开了小花园,从大门口走了出去。后来,我又去看你妈妈,只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并没有发病的样子,我想也许那女孩对你妈妈说了些什么话,让你妈妈的身体有些不舒服了。于是我就带着她回到了病房,让她睡觉了。没想到,到了今天清晨查房的时候,却发现你妈妈已经过世了。她一定是在半夜里,趁着我们都睡着了,偷偷地服下了安眠药。”

“就这些吗?我妈妈没有说过些别的话吗?”

“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我看你妈妈好像一直在等候着那女孩的来临。白璧,你真的不认识那个女孩吗?”

白璧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淡淡地说:“我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然后,白璧打开了母亲的床头柜,清理着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母亲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换洗的衣服而已。她带走了这些衣服,放在一个袋袋里,准备回去以后把这些衣服都付之一炬,送到天国里给母亲使用。

忽然女诗人说:“白璧,请等一会儿,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说完,她从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交到了白璧的手里。

信封没有拆开过,能够从外面摸出信封里面放着的几张信纸。信封是白色的,但已经泛黄了,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看起来有不少年月了。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写着几个钢笔字——吾儿白璧亲启。

那是父亲的字,白璧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已经死了十几年的父亲的笔迹,绝对不会有错的,父亲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文稿,她早就看熟了,父亲写的钢笔字,一笔一划都是那样特别,不会有人模仿的。这是一封父亲写给女儿的信,但信封上没有留下写信人的落款。

女诗人轻声地说:“白璧,好几年前,你妈妈就把这封信委托给我保管,她说,当到她去世以后,就把这封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在此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当然也包括你。现在,我原封不动地把信交给你,请你收好。”

白璧明白,这是父亲在许多年前就已写下的信,一直被母亲保存着,直到现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中。她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了,就像那窗外的雨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溅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仰起头抹了抹眼泪,然后硬挤出了一丝笑容对女诗人说:“太麻烦你了,下回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再见。”然后她低下身子给女诗人鞠了个躬。

白璧把手中的信放入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带着母亲留下的衣服离开了这里。撑着伞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她又回头望了望这冰凉的雨中建筑,心里忽然觉得越来越闷,渐渐地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第十一章

第一节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

已经是晚上了,从窗户向外看去,城市笼罩在烟雨迷蒙的夜色中,就像一个蒙上了面纱的女子。白璧静静地坐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父亲写给她的那封信。打开信封的一刹,她仿佛闻到了什么气息,从信封里缓缓地飘出。那是时间的味道,凝固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像打开一只魔瓶,全都释放了出来,但魔瓶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这是一封完好无损的信,保存得非常好,几乎连轻微的褶皱都看不出,可以想见十多年来母亲一直珍藏着它。信封里居然有十几张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而且还按照顺序编了号。不过,这些纸张看起来颇不一样,开头与结尾的几张都是正规的信纸,而当中的十来张好像都是笔记本的纸页。

白璧从开头的第一张读了起来,第一页是这样写的——

白璧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已经永远离

开你了。

对不起,我的宝贝,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要把事实

的真相告诉你的。但是,请原谅我和你妈妈,我们不愿意

面对你知道真相以后的表情,所以,只有等到我和你妈妈都离开人世以后,你才能看到这封信,请原谅我们。

我的宝贝,此刻,窗外正下着雨,你已经熟睡了。你现在睡得是如此的深,无法知道爸爸现在内心的痛苦。

爸爸看着你的脸,你很美,真的很美,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够幸福而平安。

现在,我面对着这张白纸,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往事历历在目,我却难以再还原成文字。我只能又翻出当年的日记本,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更多。所以,我撕下了当年我的几段日记,夹在这信里,可以让你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

看吧,看下去吧,我的宝贝,如果可能,我将把自己的心放在你面前。当你看着这些当年最原始的记录,就等于见到了爸爸真实的心。

这是信的第一页,白璧默默地看着这些父亲留下来的字迹,仿佛父亲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讲述着他的心里话。现在,时间已经无效了,她觉得父亲已经超越了时间,因为父爱无价。翻过这一页,第二页就是那种笔记本的纸页,看上去要比第一页更旧更古老。第二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5日

天气:晴气温:22到19摄氏度地点:罗布泊

今天上午,我们考察了一个古代遗址群,这个古代遗址位于一片干涸的河床边,河床两岸有高地,沿高地分布着残存的房屋遗迹,同时发现数排高大的胡杨木,但已经枯死。在沙中发现少部分的陶器,同时还有被挖掘的迹象,考古队长指出当年斯坦因曾在这里挖掘过,窃走了大量有价值的文物。尽管如此,但剩余的部分依然很令人吃惊。

忽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沙漠中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的奇观——海市蜃楼的背景是一片绿洲,有碧绿的树木和流水,在荒漠中非常显眼,在一片绿洲中,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的身影,她有一头乌黑的发辫,白白的皮肤,奇妙的眼睛,总之是美丽无比。但很快,海市蜃楼的景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久久不能忘怀。

我们的午饭是在遗址边吃的,吃完以后,我们返回大本营。但是我们的车子坏了,队长决定骑骆驼返回大本营。我也在同事的帮助下,骑上了一峰骆驼。我们在荒漠中骑着骆驼旅行着,看上去就像两千多年前丝绸之路上的贩卖丝绸的商队。我们走了不多久,忽然,天色大变,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带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向我们袭击过来,这是沙暴,荒漠中最可怕的沙暴让我们碰上了。

我们所有的人都用纱布蒙起了脸,但是沙粒还是不断地往我们的口鼻里钻,沙子几乎掩盖了骆驼的蹄子,风让我几乎从驼峰间摔了下来。忽然,我胯下的骆驼嘶鸣了起来,它似乎也被这沙暴吓坏了,这是非常罕见的,骆驼是从不惧怕沙暴的,当骆驼都被沙暴吓坏的时候可见情况之糟糕。我已经无法控制住它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对骑骆驼一无所知,反正骆驼带着我向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而我的同伴们也一个个自身难保地在风沙中颤抖着。我不敢呼救,一张嘴沙子就会灌进去,我只能听天由命地任由骆驼带着我狂奔。我闭起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在剧烈颠簸的驼峰间保持平衡。

沙暴仍在继续,从我耳边和脸颊上呼啸而过,我只感到身下的骆驼不停地在跑着,而且与大部队的方向越来越远。骆驼一旦受到惊吓飞奔起来的速度不亚于骏马,这让我浑身都在颤抖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呼啸声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骆驼也慢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沙暴已经停了,看着四周的景物,依然是茫茫的荒原,不同的是,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荒原、沙暴和不驯服的骆驼都无法使我感到恐惧,真正令我感到的恐惧的是——孤独。我孤身一人处于广阔无边的荒原中,没有一个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分辨不清东西南北,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绝望。

我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每个方向看上去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我的同伴究竟在哪里?也许已在几十公里之外了。骆驼带着我在荒原上游荡着,漫无目的,我发现它其实在原地打圈,居然连它也迷路了。我身上连水都没有,只有一丁点的干粮,包里只有一只已经成为累赘了的照相机。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我明白,在荒漠中迷路,等于已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天色已经快黑了,荒漠中的黑夜将无情地吞没一切,我趁着夕阳还未西下,立刻拿出了我的日记本,在这本子里,我记录下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许几十年以后,人们路过这里发现一堆白骨的时候,能够看到我的这本日记,知道我是谁,把我的尸骨带回家乡。可是,我想活,我不愿意死,我的新婚妻子芬,还在上海的家里等着我回来呢,不,我不能死。

可是,谁又来救我呢?

我依然绝望。

第三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6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也许比昨天略低地点:罗布泊

我还活着。

当我从罗布泊的晨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骑在骆驼的背上,骆驼正带着我缓缓前行。我有些困惑,我在哪里?我的浑身上下都几乎已经散了架,而且饥渴难当,只有清晨升起的缓缓的荒原红日洒在我的身上,让我有了些生气。

但是,我的骆驼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人牵着它。我直起了身子,看着那个牵着我的骆驼前进的人,从背影来看,那是一个女子,虽然身段被她那毛皮的衣服裹住了,但那一头乌黑结辫的长发让我确信了她的性别。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手背抓着骆驼的缰绳,她的手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泽,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快步地带着骆驼向前走着,在太阳照耀的荒原中,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怀疑我所见的只是海市蜃楼,但这确实是事实。她是谁?

从她的服饰来看,应该是当地的居民,我立刻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些天刚学会的几句维吾尔语。虽然我学过不少古代早已消亡的语言,这些语言曾在这块土地上各自流行过许多岁月,但是我却不会说这里目前所说的语言,实在是一种讽刺。我终于想出了一句维吾尔语,那是一句问候语,大意是早上好。我大声地向她喊了一句。

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天哪,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是如此美丽,就像这古老的西域文明。她的脸逆着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出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梁和薄而微翘的嘴唇,下巴的线条却非常柔和,不像有的维吾尔妇女下巴圆圆地突起。她的年纪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出头,她的一只手依旧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垂着,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埋藏着的东西让我感到了某种不安,我真没想到在这罗布泊的深处还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她忽然说话了:“你终于醒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说的居然是汉语,而且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她的声音柔和而清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继续说:“你一定迷路了吧,刚才我发现你倒在骆驼身上睡着了,所以牵着骆驼把你带到我家里去。”

“你救了我,谢谢。你家在哪儿?”我回答。

“就在前面。”她用手指着前方,我似乎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什么,但太远了实在看不清。

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对我微笑着,我也有些机械地笑了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骑在骆驼上,却叫一个年轻的女子为我牵着骆驼,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我想要跳下来,却动弹不得,因为我的双腿已经麻木了。

“你要下来吗?不用了,你一定很累,还是骑在骆驼上吧。”她回过头,继续牵着骆驼向前而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雅,写成汉字就是马加上王字旁,文雅的雅。你呢?”她边走边说。

玛雅?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这个奇怪的名字,如果写成西语应该是MAJA,好像确实有这个名字的,而且,中美洲古文明翻译成汉字也是这个写法,我顾不得多想,如实地回答她:“你好,玛雅。我的名字叫白正秋,是考古队员,昨天我们在进行一次考古发掘以后遭遇了沙暴,我掉了队,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里。”

“你是考古的?就是来罗布泊挖墓的吧?”她皱起了眉头问我。

“我们是来保护文物的,不是来破坏文物的,可不是简单的挖墓。”我想纠正她的说法。

“就像许多年前来到我们这里的欧洲人?”

我吃了一惊,她居然知道斯文·赫定与斯坦因,也许是当地人流传下来的。我立刻回答:“不,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掠夺,我们是在保护。”

玛雅依旧摇了摇头,但她又笑了笑说:“别说话了,你一定很口渴吧。”她从衣服里取出了一个羊皮的水袋,塞到了我的手里,轻轻地说:“喝吧。”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这是因为荒漠中的居民长期处于孤独之中所养成的好客的传统吧,在荒漠中如此珍贵的水,居然可以随随便便给一个陌生人喝,也许只有汉人才是最自私的。我充满感激地拧开了水袋的盖子,水袋里的水很满,我轻轻地抿了一口,润了润我干裂的嘴唇,我原以为这荒漠中的水应该是咸涩的,却没想到这水居然是如此甘甜清洌。我又喝了一口,水缓缓地通过了我的咽喉,进入了体内,就像是雨水浇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发誓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喝到过这样棒的水。但我不敢再喝了,两口已经足够了,我满怀感激地把水袋还给了玛雅。

玛雅摇了摇水袋说:“为什么只喝这么一点儿?你需要水。”

“不,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笑了笑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然后她转过头去,继续牵着骆驼快步前进。她走得很快,双腿迈得步幅也很大,一点都没有城市里女子的扭捏作态,她是健康的,是自然的,我觉得只有这人迹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子。

又走了一段,我终于看到绿色了。这颜色让我无端地激动了起来,我的腿不再麻木了,我吃力地跳下了骆驼,走到了玛雅的身边。

“你怎么下来了?”

“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骑在骆驼上让你牵着走。”

终于,我们走进了那片绿色。其实,这里是一片荒漠中的绿洲,一条沙漠中的大河从这里穿过,滋养了两岸茂盛的胡杨林与红柳,河里甚至还长着许多芦苇,一些鸟类栖息在河边,几只独木舟也停在河上。走在河边,一点都没有荒原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回到了江南水乡。在绿洲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有着几十间泥土和芦苇加上胡杨木组成的房屋。这些房屋彼此散居着,各保持一定距离,但这里的人们看上去却亲密无间,互相间非常友好。当玛雅带着我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都拿出了各家的食物来招待我。让饥饿的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主食是鱼,副食是一些羊肉干,玛雅说他们这里的人主要是以捕获河里的鱼为生,其次才是养羊。他们的身材并不高大,也许正是因为以鱼为主食的原因吧。

但是,这些人里除了玛雅以外没有一个会说汉语,玛雅更多的时候成了翻译的角色。单看他们的容貌觉得挺像维吾尔族的,但我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语言,觉得这语言不像是维吾尔语。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学到过的那些古代西域的语言,在心里与他们所说的话对照了起来,果然,有些共通之处。也许他们的语言属于另一个语系——印欧语系,也就是古楼兰人的种族。那么,也许我所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楼兰人的后代——罗布人,他们离开了干涸了的罗布泊,迁移到了有水的地方,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尽管,经过漫长的岁月,他们大部分都已经维吾尔化了。

我向玛雅打听出去的路,我急切地想要回到考古队中,伙伴们一定都在为我担心,我想今天就能回到我们的大本营。玛雅忽然笑着说:“你今晚就要回去吗?那你会在荒漠中渴死的,事实上,谁也没法离开这里,这个绿洲的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即便有骆驼也无济于事,因为在茫茫大漠中,骆驼也会迷路,最后会在荒漠中不断地打着***,直到渴死,可千万不要动这种念头。至于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那纯属偶然,你的骆驼在风暴中失去了方向,狂奔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由于是在沙暴中逃亡的,所以它不会再认识回程的路了。”

我的心里一沉,问她:“那么这条河呢?我如果沿着这条河走呢?”

“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下游走,在一天之后,将随着河流走入荒漠的深处,在那里河流就消失了,也就是断流了,这就是这条河的终点。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上游走,将进入寒冷的高原,最后是雪山,那就是阿尔金山,事实上这条河就是由阿尔金上的冰雪融水汇成的。”

“你是说,我将永远困死在这里?”我绝望地问。

“不,每年的十月底,离此几十公里的县城都将派出一支骆驼队到每一个偏僻的绿洲里来。他们会带来报纸和邮件,还有一些零售的商品,当然是以物易物的。更重要的是还会有一个医生随同前来为我们看病,不过一年也就这一次。尽管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也没有人会写信,不过我们还是很欢迎他们的,每当他们来了我们就像过节一样。只有这只骆驼队知道进出我们绿洲的道路,他们会避开沙暴和流沙抵达这里,如果你要出去,只有等到十月底骆驼队来了以后跟他们走。”

我低下了头,我必须相信她的话,我不能奢望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会有任何对外通讯的工具,电话或者无线报话机之类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不是每年一次的县骆驼队,根本就没有外人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我的心里焦虑不安,我想到了我的芬,我们是在半年前结婚的,她一定还在等着我。可现在,我却要在这个地方呆上一个多月,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或许他们干脆认为我已经死在了沙暴中。想着想着,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现在,月亮已经挂上了中天,大漠中的月亮似乎要比城市中的明亮得多。我看着那轮月亮,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芬。我回到了屋子里,这是一间小小的土屋,顶上覆盖着干芦苇,这是村里人给我安排的空房子,他们待客的热情使我感动。玛雅为我点起了一根蜡烛,去年骆驼队来这里的时候赠送给村里许多蜡烛,但这里没有人使用。然后她离开了这屋子,我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阵悸动。

我从背包里拿出日记本,借着昏暗的烛光,记下了今天的所见所闻。

白璧看着父亲在1978年9月16日写的日记,心里不知

道是什么滋味,这天的日记很长,足足用了三页纸。接下来已经是第六页了——

1978年9月17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昨晚我睡在一堆干芦苇上,醒来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羊皮毯子,是谁给我盖上的呢?如果没有这条毯子,也许我会感冒的。我背着自己的包,走出屋子,四周都是红柳,穿过这片红柳,我见到村里的房屋都升起了炊烟,在晨曦里袅袅而上。有一户村民见到了我,他们把我拉了进去,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他们的热情我全都能明白,我实在推辞不掉。我猜如果我推辞的话他们恐怕会发火的,我只能和他们一块儿吃了早餐,这一顿主要是羊肉,我从没有吃过只有羊肉的早餐,让我吃得嘴里全是一股羊膻味。

吃完了别人家的早餐,我总觉得欠着人家什么,心中有些空虚。于是我来到河边,看见几个村民已经划着他们的小木舟下河捕鱼了,他们带着鱼叉,撒下网,收获一天的口粮。我惊讶在这穿越沙漠的河流里居然还有如此多的鱼,其中有的鱼非常大,我这生在江南的人从来都没见过。在河边,我见到了玛雅。她没有穿昨天见到的那件毛皮衣服,而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那样式我在乌鲁木齐街头的维吾尔女子身上见过,只是那一身红色很少见。

她对我微笑着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呆板地说了声谢谢。

“谢我干什么?我问你对这里感觉怎么样?”她又轻声地笑了起来,一阵微风吹过河边,掀起了河面上阵阵涟漪,芦苇也随风摆动,吹动了她的裙裾。

“我只是,非常感激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你看,我不认识你们,和你们萍水相逢,你们却对我如此热情,我实在不明白。”

“是啊,你们汉人是不会理解我们这些生活在大漠深处的人们的。我们村子很小,不过就是一百多口人而已,整天看来看去就是这些面孔。如果偶尔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们眼前,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所以,我们把你当作最尊贵的客人,在他们眼中你能带来荒漠之外的信息,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可是,我现在自己都没有希望了。”我苦笑着说。

“别这么说,你看,这里多好!”

我环视着四周,一片绿色里风儿徐徐吹过,我惬意地舒展着脖子,缓缓地说:“这里确实很好,是一个世外桃源。”“不,对我们来说,这里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她看着周围的芦苇和红柳自信地说着。

我点了点,说:“我想去看看绿洲的外面。”

“好吧,不过你可别想走出荒漠,你走不了的。”玛雅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背后的线条,我的心里忽然一跳,那是多么本能的冲动啊。

我们穿过茂密的胡杨和红柳,然后是一片灌木丛,一些放牧的村民在这里赶着他们的羊羔。穿过灌木区,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了。看着这荒原,我轻轻地说:“这里就像是一道国界,把你们牢牢地锁在了里面。”

“不,是屏障。如果没有这荒原,我们也许早就被入侵者毁灭了。你看我们这里的人,他们只知道打鱼放牧,不知道外面人心的险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流血和战争,离开了这与世隔绝的环境,他们是无法生存的。”

“外面人心的险恶?难道你知道吗?”我有些疑问。

她看着我的眼睛,这让我有些不安,她的眼睛放出锐利的光芒,她轻轻地说:“是的,我见过外面的人心。在我叔叔死后,我是我们这里惟一一个曾经走出过荒漠的人。我小的时候,我舅舅带着我跟随着骆驼队走出这片荒漠到了县城,他在县城里当上了干部,我则在县城里读完了小学,后来我在库尔勒读了三年初中。初中毕业以后,我到了乌鲁木齐读中专,后来我中专还没毕业就回来了。所以,我的大部分时光其实是在这荒漠的外面度过的。”

“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汉语为什么说得那么好。那么,为什么中专没有读完呢?”

“因为我舅舅死了,而且,我也不愿意继续留在乌鲁木齐。”

“为什么呢?你留在乌鲁木齐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我真为你惋惜。”

“前程?我对你所说的前程不感兴趣,我只喜欢这里,喜欢这片荒漠,喜欢身后的绿洲和这里的村民。他们没有一个人识字,就连后来当了干部的舅舅也是在走出荒漠之后才开始认字的。我想教会这里的孩子读书念字,让他们获得知识,尽管这里一年只能来一次报纸,看不到什么书籍,识字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但是,我依然要这么做,因为,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走出这片荒漠的机会。但是,当他们走出荒漠的时候,还是否能够再回到故乡呢?”

我听得出,她的话语里包含着矛盾与忧虑,我淡淡地说:“好了,他们会回来的。为什么昨天我在荒漠里的时候能够被你发现呢?”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在荒原里散步。”

“不会迷路吗?”

“只要不走太远就不会。总之是你命大,如果你的骆驼走得再慢一点,我还真碰不上你。”她笑了笑说。此刻阳光正升起在东方,她的脸在阳光下是如此白皙,我奇怪她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为什么不会被晒黑。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我仔细地看着她,觉得眼前正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在一片荒漠中,背后是绿洲,头顶是纯洁的蓝天,一个美丽的红衣女子站在我面前。此刻她显得如此完美,不像是人间所能有的,我轻声地赞美着这大自然的造化。

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要把这一刻的美丽永久地保存下来。我从包里拿出了我的照相机,对她说:“玛雅,我能给你照个相吗?”

“照相?好吧。”她笑了笑,然后理了理头发说,“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好极了。”

我先检查了一下我的相机,我一直担心这两天来的颠簸会损害它,不过现在看来还完好无损。我举起了相机,把双镜头对准了她。我看了看小小的取景框里面的玛雅,这个镜头妙极了,我准备取一个半身的侧光,她在镜头里微微地翘着嘴角,却不像是在笑,说不清那算什么表情。我想叫她笑一笑,但转念一想又算了,也许现在这样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

我先扳好了光圈,然后再对焦,她的脸在取景框里完美到了极致,我缓缓地按下了快门,把她的这一瞬永远地记录在了胶片中。我还想拍第二张,却发现胶卷已经用完了。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我有些后悔前些天在楼兰古城拍摄的照片太多了。

她回到了我的身边说:“谢谢你,我的照片不多,过去在库尔勒和乌鲁木齐只拍过一些证件照和集体照。”

“对不起,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胶卷了。”

“没关系,有些东西不再多,一样就已经足够了。”她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东西一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慢慢地复述了一遍,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感悟。

接下来,我们就在荒漠中闲逛着,她养着一些羊,我们一起在灌木中放着羊。下午她回到村子里教村里的小孩识字,没有教室,就是在河滩边上露天上课,用树枝代替粉笔,用沙土代替黑板,而孩子们都坐在地上。今天她教的是维吾尔文,我听不懂,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上课。

入夜,她给了我上百根蜡烛,都是近几年来村民们没有使用而积下来的,她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写日记,甚至还给了我一些墨水。现在,我就在烛光下,写着今天的日记。

这天的日记也用了足足三页,白璧看完之后,才终于明白了在父亲留下的那叠关于楼兰的资料里最后一张照片中的女子究竟是谁。她翻开了第九页——

1978年9月29日至9月30日

天气:晴气温:已经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天了。我学会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对话,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语言,虽然与古代西域语言类似,但似乎夹杂了许多维吾尔方言的词汇。他们都待我很好,他们几乎是轮流请我到他们的家里吃饭,作为报答,我也向他们学习捕鱼的技巧,和他们一同划船捕鱼,甚至和男人们一块儿跳到河里去洗澡。短短的十天,我几乎已经适应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人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没有多少烦恼,这里没有政治运动,也没有货币,没有铜臭,人心都像这沙漠中的河水一样纯洁。

玛雅是一个人生活的,她住在离我的土屋一百多米外的一座屋子里,每天我们都在一起散步,有时候也会在荒漠的边上走走。她要我告诉她许多外面的事情,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她对有的事很惊讶,对有的事却无动于衷。她总是对我很好,有时候晚上天气凉了她会给我送来羊毛毯子,每天早上都问我睡得好不好,我很感激她,但我有些隐隐的担忧,因为我一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就怕自己会突然失去理智。

在玛雅的家门口,放着一些陶器,那些陶器上有着优美的花纹,有的是几何图案,也有的是人物。这些陶器大部分都破损了,否则会是非常好的艺术品,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却总是不肯回答。我发觉这些陶器的形制和花纹与古楼兰发现的陶器非常相像,从表面上看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而且这些陶器恐怕也有许多年头了。我甚至在其中的几块陶器上发现了汉文和癙卢文,上面写着的是制作人的名字,但是没有时间,不过有癙卢文的陶器至少可说明这些应当是古楼兰遗留下来的。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不会有人从外面带陶器进来,那么或许这附近就有古代遗址存在?

今天午后,我独自一人走到了绿洲边上,在绿洲的南缘转了一圈,发现在荒漠中似乎隐隐约约藏着一条道路,我走进了那条“道路”,不过是比周围的土地平整一些而已。但我想碰碰运气,看看这是否是骆驼队进出的道路,我沿着这条所谓的路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回头一看再也望不到绿洲,我才有些害怕了,当我决定回去的时候,忽然前方出现了一道山谷。在山谷的入口处发现了几块碎陶片,也许前面有人烟,或者有什么遗址。于是我进入了一个山谷,两边的山坡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继续向山谷的深处走去。越往里走,两边的山坡就越陡峭,我忽然感到有些冷。在我的视野里,逐渐地出现了一些坟墓,但我一眼看出那些都是新坟,但继续往里去就发现坟的年月越来越久远。其中有些坟墓的葬式是相当古老的,而且一路上我不断地发现一些古老的碎陶片,原来玛雅房前的那些陶器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一直走到山谷的最里面,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土丘横亘在山谷中央。这土丘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米高的样子,长和宽大约相仿,各是二十米左右。土丘是土黄色的,与周围白色的土地和山坡显得极不协调。我靠近了土丘用手摸了摸那土,这些土的质地与周围的岩石和土地不太一样,而且土层相当坚硬,明显有被人工夯实过的印迹。原来是人工堆积的,我又后退了几步看一看,两边是对称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微型的金字塔,这让我立刻联想起了有中国金字塔之称的西夏王陵。

也许这是一座古代陵墓。我仰望着这座土丘,忽然产生了一股敬意,我在它的面前是多么渺小。就像我短暂的一生,如何能与数千年的历史相提并论?我能目睹它的存在就已经是幸运了,我决定离开这里往回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都没有走到山谷的出口。我有些慌张,随后发现这个山谷里几条不同的岔路口,也许我走岔了路了。我努力地想要凭记忆想起刚才进来时走过的路,可是这里全都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条路全都一样,根本就无法区别。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那座高大的土丘前面,也就是说我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再一次迷路了。这一次,我怨不得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误。此刻,夕阳渐渐地下山了,黑夜迅速地占领了山谷,夜色茫茫无边,天黑得是如此之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处于黑暗之中了。

绝望又一次笼罩着我,原本我还能有机会跟着骆驼队离开这里,回到芬的身边,可现在,我要在这里化为白骨了。我坐在了土丘前,遥看着天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寒风从我的身边吹过,让我瑟瑟发抖,我知道在这样的野地的夜里,睡着了就等于死亡。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蒙着面纱的人从坟墓里走了出来,那个人紧紧地抓住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当我想要大声叫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醒了。我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星空下,我依稀见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骆驼,我的骆驼,在骆驼上正骑着一个人。

“快起来。”原来是玛雅,骑在骆驼上的人是玛雅。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脚边。

“快上来。”她把手伸给了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我的身体则在发抖,我被这野地里的寒风冻坏了,立刻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吃惊一个年轻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攀住骆驼的身体,爬上了骆驼的驼峰。我坐在了她的后面,驼峰间的地方非常狭小,以至于我和她的身体必须紧紧地贴在一起,否则我们中的一个就会从高高的骆驼背上摔下去。即便如此,我的身体依然还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玛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件羊毛毯子对我说:“披上毯子,你都快冻死了。”我只能按照她的吩咐把毯子披在了身上。

她继续说:“两只手抱紧我的腰,不然你会掉下去的,快点。”

我的脑子开始清醒了,于是我有了些犹豫,但是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但却坚韧有力,充满了温度。

她忽然回过头,眼睛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虽然一片黑暗,但我依然能看到她那双撩人的目光。她又把头抬了抬,好像在看我身后的那座土丘,她黑暗中的目光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把头转向了前方。

“好了,我们走。”她催促着骆驼离开了这里。

我不敢看周围的景物,眼前晃动着无边的黑夜和她黑色的发辫。我离她是那样近,确切地说我们的身体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的双手还环抱着她的腰肢。我虽然还是很冷,但她身上的温度已经传到了我的身上,再加上那件羊毛毯子,让我逐渐恢复了体温。我的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她的体味,那是天生的味道,带着河边芦苇的清香。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现在我就被冻死了,那么我的幸福将成为永恒。我是多么愚蠢,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嘴巴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玛雅,玛雅。”

“别说了,我恨死你了。”她轻声地说,然后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立刻疼得叫了起来。

“很疼吗?”

“嗯。”我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她的那只手又轻轻地揉着我大腿上被拧的地方,“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在那里度过一夜的,那里没有什么遗址,只有埋葬着我们的祖先的坟墓,谁打扰他们的安息,谁就会遭到永恒的诅咒。”

“真可怕。”

“知道吗?我已经骑着骆驼找了你整整一夜了。我真担心你要离开绿洲,最后死在了荒漠里,这样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答应我,你不要走,就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微微地颤抖,她的身体似乎也越来越热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玛雅催促着我。

此刻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占据了,骆驼带着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黑夜。我任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妈妈,我似乎已经回到了童年,我觉得我就应该生在此地,这里就该是我的家乡,我的嘴唇放到她的耳边说:“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答应了?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愿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愿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远,我愿这骆驼带着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我开始重复着这句话,不断地重复着,在这惟有我们两个人的荒原中,这声音似乎传得很远,仿佛在荒漠的另一头也能听到。她也不再说话了,任凭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只是继续驾驭着骆驼前进,直到我们走进绿洲,在一片胡杨林中缓缓穿行着。

前面的树木茂密了起来,骆驼无法继续前进,我们同时跳下了骆驼,一块儿掉在河边的苇草堆里。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让我们的身体渐渐地发热发烫,我们没有再站起来,长夜漫漫,这一晚,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玛雅,玛雅。”我在黑暗中呼唤着她,尽管她就在我的眼前。

她也在黑暗中呼唤着我,她的呼唤带着荒原的野性,就像一只独行的狼,要把我一口吞噬,而在这一瞬,我宁愿把自己的身体全部奉献给她。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夜晚,我和玛雅,都没有逃过。我们的灵魂被**支配,理智被**摧毁,只剩下最原始的部分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于是,我和她,在骆驼的面前,犯下了一个也许是永恒的错误。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我和她**的洪水也终于随着河中微微抖动的波纹而退去了。东方的晨曦即将来临,玛雅和我躺在一堆芦苇丛中,静静地看着绿洲从黑夜里苏醒过来。

“玛雅,刚才我们做了些什么?”我的心中忽然充满了不安与愧疚,轻轻地问她。

“我们做了男人与女人间最神圣的事。”她淡淡地回答,此刻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红润美丽。

“最神圣的事?”我忽然想到了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中出土的伏羲女娲图。伏羲右手抱住女娲,女娲左手抱住伏羲,两人双目对视深情相望,两人下身都是蛇的形象互相缠绕着。伏羲与女娲,是中国人的亚当与夏娃,人们画下他们两人缠绵的图像,把这视为人类的起源。也许,玛雅的眼中,这就是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

玛雅继续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将属于我。”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觉我和这里的村民有些不一样吗?因为,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汉人。”

“原来你是混血儿。”我这才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美丽的原因,她是一个混血儿,汉人与楼兰人的后代罗布人的混血儿,她的身上既流着古老的楼兰人的血,也流着汉人的血。所有的混血儿都很漂亮,也都很聪明,因为他们结合了不同种族的优点,特别是黄种人与白种人的混血儿,楼兰人其实是最古老的一支白种雅利安人,也许在汉代,就有过许多像玛雅这样的汉与楼兰的混血儿吧。只不过到今天,玛雅可能是惟一的一个了。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和脸部轮廓确实有些汉人的成分,而她的眼睛和鼻梁则属于罗布人。

她继续说:“二十二年前,有一个汉人突然闯入了这片荒漠,因为断水晕倒在地上,是我的母亲发现了他,并救了他。后来,他就留了下来,他和我母亲一起生活,生下了一个混血儿,那就是我。”

“再后来呢?”

“我还没出生,我的父亲就离开了这里,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我可以肯定,他早已在这荒漠中变成了一堆白骨。我母亲在我出生不久以后也死了,我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我的舅舅照顾了我,又带我离开了这里出去读书。我很小的时候,就预感到自己会和母亲一样,爱上一个突然闯入这片荒原的汉人。现在,这个人就是你。这是命中注定的,在我见到你的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你和我,我们谁都逃不了。”

“你不觉得你母亲很可怜吗?”

玛雅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她把脸靠近了我说:“你会离开我吗?就像我父亲那样,留下我妈妈一个人痛苦地生下我,再痛苦地死去?”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这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昨晚自己的意志力如此脆弱,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忽然想到了芬。我的心头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迅速地穿上衣服,离开了芦苇丛中。

我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拿出了我的日记本,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1978年10月24日

天气:晴气温: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来到这里多久了?从9月15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经历了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离奇的时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真实的梦。我已经与这些村民很熟了,他们现在居然把我当作了玛雅的丈夫,这里没有什么法律可言,一切都约定俗成。村子里为我和玛雅举行过一个婚礼,我无法抗拒,他们太热情,我有些害怕,一旦我把我已经有妻子的事告诉他们后会让他们失望。但也有可能他们对此根本就无所谓,我亲眼见过村里的一个女子同时与两个男人来往,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的婚礼与维吾尔人的婚礼迥然不同,里面有许多祭神的仪式,这与维吾尔人所信仰的伊斯兰教是绝对抵触的。整个婚礼的过程我一言不发,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女人们唱起了古老的罗布歌谣,那美丽的歌谣曾经是楼兰人所唱过的,但我没有心情把这谱子记下来。在我的眼里,只有玛雅的眼睛,我不能没有这双眼睛,可是,芬怎么办?

他们把我送入了玛雅的屋子,屋里不大,但绿洲里的人很会给小小的空间以装饰,与屋外的简陋相比,屋内非常干净整洁,有一张类似于土炕的床,这是我们快乐的天堂。这片绿洲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我和她就像亚当与夏娃,伏羲与女娲一样,过起了我们祖先式的生活。

是的,玛雅确实是夏娃,但是,我不是亚当。

我究竟属于哪里?

1978年10月25日至10月26日

天气:晴气温: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今天,骆驼队终于来到这片绿洲了,他们沿着一条只有古老的驼商队才知道的荒漠中的道路,穿越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地带,进入了这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们看到他们来了,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他们拿出了家里最好的食物和礼品招待骆驼队的客人。骆驼队的成员都是维吾尔族,他们看上去都有着丰富的沙漠旅行的经验,长着一双双山鹰般锐利的眼睛。我和他们坐在一起,用简单的维语交谈着,这一切都让玛雅看在了眼里。

骆驼队在村子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当他们都沉入梦乡以后,玛雅拉着我来到了河边。

“明天,骆驼队就要走了。”玛雅轻轻地说。

“我知道。”

玛雅抓着我的手说:“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轻声说:“玛雅,你要相信我。”

“你们都一样,你和我父亲,你们外面的人,始终都是外面的心。答应我,留下来,我不能失去你,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

“如果我不在了呢?”

“那我会死的。”玛雅郑重地说。

我的心里一沉,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是多么诱人,我无法抗拒。但是,我的心里已经决定好了。

我伸出了手,把玛雅收入怀中,我轻声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抓住了我,嘴里喃喃自语地说:“不要走,不要走。”我看到她的眼泪从闭着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然而,这是我在伊甸园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当天色渐渐明亮的时候,玛雅依然静静地熟睡着,我把她轻轻地放在干苇草上,并盖上了两条厚厚的羊毛毯。我悄悄地离开了她,看了她最后一眼,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她,她是那样美,她的美是独一无二的,我终将要失去她。我绕过芦苇丛和胡杨林,在绿洲的边上,骆驼队已经整装待发了。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他们用山鹰般的眼睛对我闪烁着。昨天晚上,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由骆驼队把我带出荒漠,回到县城。我骑上了他们的骆驼,又回头看了一眼绿洲,然后我把头扭了回来,我不愿意再看了。也许此刻,我的玛雅已经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见了,她会向这里追来,不,我不愿看见她伤心的样子。我催促着骆驼队快点动身。随着骆驼队队长一声令下,骆驼们载着我们离开了这里,踏上了黄沙滚滚的旅途。

迎面正是漫漫的荒原。

别了,我的伊甸园。

别了,我的玛雅。

我现在滴着泪水,在颠簸的骆驼峰上写下日记。

接下来父亲的日记,已经跳到了一年以后,白璧静静地看着这些泛黄的字迹,心中似乎已经和窗外的雨点融化在了一起。

1979年10月18日

天气:晴气温:摄氏19度到12度地点:罗布泊联合考古大本营

时隔一年,我又回到了这里,想起这一年来我的内心所承受的痛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今天我们参加完了对楼兰古城的考古,这已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了。下午,我们回到了联合考古队的大本营,其实这里是位于罗布泊边缘的一个部队农场。我和芬就住在一间简易的帐篷房里。原本芬是不能来的,这里的条件太艰苦,几乎没有一个女人,实在不适合她。但是她一直对我一年前在这里失踪的事件有很大的兴趣,想跟着我一起来看一看,而且还给上级打了许多报告,我拗不过她,只能同意了她的要求。我的日记一直被自己珍藏着,虽然我从不把日记上锁,但是我相信我的芬,她答应过我,绝不看我的日记。

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一直相信着我的谎言,虽然我把自己遭遇沙暴而与大部队失散,到进入绿洲生活一个多月都告诉了她,但是略过了玛雅。我根本就没有提到玛雅,他们谁也不知道玛雅的存在,包括我的芬。我不敢把真相告诉芬,我怕她受不了我拥有另一个女子的事实,我只想把这一切尽早地遗忘掉,和芬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可是,将近一年来,我无法遗忘掉我的伊甸园,每当夜晚,尽管芬就睡在我的身边,我却会梦到玛雅,难道我和芬真的是同床异梦了吗?我的精神总是不断恍惚,有时耳边居然会隐隐地会出现几个古老的音节,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精神衰弱。每日每夜都有一种负罪感压在自己的心头,我既对不起芬,更对不起玛雅,我罪孽深重,我需要忏悔。

今晚,芬单独与我在一起,她其实早已看出了我的不正常,也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看着她的眼睛,我无法再忍受了,我不能再继续伤害她,惟有把事实真相告诉她,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终于,在瞬间我决定了,我把我和玛雅之间的一切告诉了芬。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述说的,一切都像梦一样,总之我把我所隐瞒掉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吐露了出来,没有半点保留,包括我的内心。芬知道这一切以后,很痛苦,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出乎我的意料,她原谅了我。她要求我带着她去看一看玛雅,她想看看那个让我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也想让我有机会去做一下补偿。起初,我不同意,可最后,也许是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使我决定了去找玛雅。我要带着芬一块儿去,把一切都对玛雅说清楚,虽然这会很痛苦,但这是我无法逃脱的责任。

今晚,我看见了芬的眼泪。

1979年10月22日至10月23日

天气:晴。气温:摄氏16度到11度。地点:罗布泊的边缘。

我正和芬一起骑在骆驼上,跟着上次把我带出绿洲的同一支骆驼队,缓缓地穿过荒原。

我们是从联合考古队的大本营出发了,先向上级请了假,然后向西步行了三个小时抵达一个沙漠公路边的小镇,在那里有一条公路穿过。我们在公路边搭上了一辆长途汽车,旅行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沙漠西南部一个小县城。然后又在那里等待了几天,直到一年一度的骆驼队带着我们出发去那个荒漠深处的绿洲。

终于,我们可以远远地望见那一丛绿色了,我的心里一阵异样的感觉,我的伊甸园,依旧静静地坐落在那里,而我的玛雅呢?我回头看了一眼芬,她的神情是如此迷茫。

我们进入了绿洲,古老的罗布人就像去年我所见到的那样,热情地欢迎着骆驼队。但是,他们很快就认出了我,我忽然发现他们对我是那样冷淡,特别是他们的眼神,似乎对我充满了失望。芬紧紧地站在我身边,于是他们对芬也很冷淡。他们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赶我走,还是给了我们食物和水,但是,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看到我就远远地离开。我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信义的负心人,我是有罪的。

此刻,芬在我的身边说:“去看看你的玛雅吧。”

我有些感动,我拉着她的手说:“芬,我对不起你。”

我带着她走到了玛雅家的门口,我看着这间小小的泥屋,这里曾是我和玛雅的快乐天堂。芬忽然说:“你自己一个人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不,你也进去,我要把话说清楚。”

“但这是你和玛雅两个人之间的事。”

“可你是受害者。”我抓着芬的手。

“她也是。”

我无言以对了,我只能一个人走进了屋子。屋子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就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样。在土床上,玛雅静静地躺着,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毯子,身边有个婴儿的襁褓,我看见一个大约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躺在里面。

我仿佛一下子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所酿下的苦果。玛雅正看着我,她的目光依旧是如此诱惑人,让我不敢再看她。但我不能不看她,她的脸色已经不如以往了,苍白苍白的,看上去有些贫血,她躺在羊毛毯子下,一动不动的,就像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她终于说话了:“你来了。”她的嗓音居然是如此沙哑,以往那诱人悦耳的声音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玛雅,对不起。”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用虚弱的声音说:“先看看你的女儿吧。”

“这是我的女儿?”

玛雅点了点头。我轻轻地伏下身子看着我的孩子,她安静地睡着了,现在还看不出她像谁,但我确信,她是我的女儿,从我见到她们的一刹起,就有这种感觉存在着,隐隐缠绕在我心间。我的眼眶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眼泪了,我不愿意再看,于是回过了头去,轻声地说:“玛雅,我有罪。”

“让她进来吧,别这么站在门外,让别人以为我很小气。”

“你说谁?”

“刚才我已经听到了你们在门口说的话,那是你的妻子,是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已经有了妻子,我想你绝对不会离开我的。让她进来吧,我想见见她。”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全是用气声,而且越来越轻了。

我终于点了点头,出去硬是把芬拉了进来。

我的玛雅与我的芬第一次见面了。她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言不发,玛雅的眼里并没有我所担忧的仇恨,她很平和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你好,欢迎你来我们绿洲做客。”

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怔怔地说:“你好。我是白正秋的妻子。”

玛雅点了点头,然后她的目光又软了下来,猛地咳嗽了几下。

芬忽然走到了她的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生病了?”

玛雅对芬苦笑着说:“我快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说。

“自从我生下你的女儿以后,我就生了重病,这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早就撑不住了。”

“玛雅,我是有罪的。”

然后,玛雅又对芬说:“我死了以后,请你帮我把孩子带大,好吗?”

芬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玛雅又把目光紧紧地盯住了我:“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吻一吻我?”

我把目光投向了芬,芬淡淡地说:“正秋,满足玛雅的所有要求吧。”

我感激地看了芬一眼,然后伏下了身体,把我的嘴唇靠近了玛雅,她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我,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时光的影子。终于,我吻了她的嘴唇,玛雅的嘴唇冰凉冰凉的,这凉意立刻渗透进了我的体内,我的眼睛距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似乎能看到,有一些泪水正涌出她干涩的眼睛。这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长的时间,我无法控制自己,尽管我当着芬的面,玛雅的嘴唇在这十几分钟里似乎已经与我融为了一体。当我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芬的眼睛。

芬紧张地说:“她的颈动脉已经没有反应了。”

我的脑子里立刻一片空白,我摸了摸玛雅的脉搏,已经没有了,我又把耳朵伏到了她的心口,玛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心跳。她死了,我的玛雅已经死了,就在我吻她的时候,转瞬间,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我热热的眼泪再一次滴落到了玛雅的脸上,缓缓地滚动着。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是呆呆地望着芬。

“她已经去了,我们埋葬了她吧。”芬似乎也有些感动,她原谅了我和玛雅。

后来,村民们帮着我们把玛雅收拾干净,然后他们帮助我们把玛雅抬到了那个布满古老坟墓的山谷。在离山谷入口不远的地方,村民们为玛雅挖好了坟墓,然后我们埋葬了玛雅。在葬礼的过程中,这些罗布人又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也许是古楼兰人所唱过的哀歌。终于,我的玛雅永远地埋葬在了荒原之中。村民们在出发前就做好了一块木制的墓碑,我用骆驼队所带来的毛笔墨水在墓碑上写下了一行汉字——爱妻玛雅之墓,落款是——夫白正秋所立。

墓碑上的这些字,是征得了芬的同意以后,我才写上去的。我们把这块木制墓碑立在了玛雅的墓前,但愿这块碑与碑后的墓能够与这荒原一样长久。

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我们和村民们匆匆地离开了坟墓谷。

过了一夜以后,在天色刚明亮的时候,骆驼队离开了绿洲,我们带上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跟随着骆驼队一同离开了这里。这一次,我和我的伊甸园永别了。

我和芬,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骆驼上。这是我的女儿。我用一些羊奶喂着她,这可怜的孩子。

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漫漫的黄沙。

父亲的日记到此为止,足足用了十几页。白璧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还剩下最后一页,她翻了开来。这还是父亲写给自己的信——

我的宝贝:

相信你已经看完了刚才我所保留下来的全部的日记,我只留下这十几页,其余部分的日记,都已经被我付之一炬了。

宝贝,我想告诉你,你有一个姐姐,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玛雅生下的那个孩子。我和你妈妈带着那个孩子回到家以后只有半年,你妈妈就生下了你。

那时候,你和你姐姐还小,我和你妈妈的工资也很少,家里还有老人,我和你妈妈经常要到外地参加考古,我们的生活非常困难。而你的姐姐经常得各种奇怪的病,她似乎天生就不适合我们城市里的气候和饮食。

最后,我和你妈妈郑重决定,把你姐姐送到儿童福利院去。这是我们被迫做出的决定,因为我们担心你姐姐在我们手中会养不活。最后,我们把你姐姐送走了,谎称是捡到的孩子。

但是很快我们就后悔了,我们不该这么对你姐姐,她是无辜的,她应该和你一样得到父爱和母爱。于是,不久以后,我们又去了儿童福利院想要把你姐姐领回来,但她已经被一户人家领养去了。我悄悄地去看过那户人家,他们的条件很好,待你姐姐也不错,我想,你姐姐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好了,我的宝贝,我的信就写到这里。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请原谅爸爸和你妈妈所做的一切。爸爸永远都在为当年犯下的错误而忏悔,所有的罪责,都由爸爸一人承担。

但愿,今后你们姐妹有机会相聚。

宝贝,请相信,爸爸永远爱你。

祝我的宝贝永远快乐。

吻你。

爸爸

1988年7月15日

整封信,终于全部看完了。白璧看着这叠十几张的厚厚的信纸,眼角缓缓地流下了眼泪,她自言自语地说:“爸爸,我也永远爱你。”

她又小心地把这些信纸塞回到了信封里,然后把信放进了自己床头的抽屉里面。白璧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跑到另一间房间,在书橱里那些当年父亲留下的考古资料里找到了一叠老照片。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就是玛雅,这就是父亲当年所拍下的惟一的一张玛雅的照片。

白璧现在才注意到,照片里的玛雅与蓝月(聂小青)长得一模一样。

她终于明白了。

她轻轻地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又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的夜雨。她用手摸着窗玻璃,冰凉冰凉的感觉,房里的灯光发射在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脸。忽然之间,白璧觉得玻璃里出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女子——玛雅,或者说是蓝月。

雨夜茫茫。

第二节一脸的茫然

“叶萧。”

叶萧在电脑面前,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原来是他的女同事。他摇摇头说:“拜托你下次不要像这样突然地从背后叫我的名字好吗?好了,说吧,什么事?”

女同事笑了笑:“对不起啊,刚才儿童福利院来电话了。”

“儿童福利院?”叶萧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忘了吗?前些天你让我查一查二十年前儿童福利院关于聂小青的记录。”

叶萧这才想起来了:“哦,对,我都快忘了,看我这脑子,这些天实在太累了。”他摇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

“福利院已经查到了当年聂小青的记录,是1980年9月,由一对叫白正秋、于芬的夫妻送来的。”

叶萧大吃一惊问:“什么?”女同事又看了看一张纸说:“当时的记录上就是这么写的,那对夫妇的工作单位一栏上写的是考古研究所。”

叶萧一脸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