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能看到山了。”苏小倾身撑在船头的护栏上,仰头看向前方已经若隐若现的山脉自语道。
冬日的早上此时还是阴沉沉的一片,江面上泛着一层雾气。江水划过船底,翻卷出细碎的浪声交织。
苏小任夹杂着水汽的寒风打在自己身上,任水雾沾湿自己的衣发,只凝神望着前方,思虑着那即将到来的种种可能,紧扣在护栏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无血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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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苏幸一如既往的一大清早就翻到船顶上去警戒之外,其余的人都放心无比的躺在房间里睡大觉。江面上的这半个月如往常许多时候一样平静,平静到了诡异。
苏小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暗自叹了一口气,回过身走向船里。抬脚踹开几人的房门的时,却还是如往常般笑容灿烂。
饶是民风开放如云华,一大早上一个女人一脚踹进男人的房间,依旧是一件十分惊悚的事情。
何况她踹了不止一间,每踹一间还都要喊一句,“喂,起床了,太阳都晒到臀部了!”此乃**裸的调戏也……
成功见识到了萧子笙和玄安如同见鬼般的表情,她在踹到小何子房门上时终于受了阻——小样儿最近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上锁!
苏小轻笑一声,挑起眉,将全部力量集中在脚上,猛地一踹。
锁自然是没被踹开,小何子却直吓得赶紧从床上爬起,结果被床单绊住,叭的就脸朝下砸在了地上。
小何子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揉着鼻头,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一条缝,委委屈屈地露出半个脑袋。苏小将手臂环在胸前,也不说话,只看着他笑,直笑得小何子全身冷汗。
小夜子的房间还在小何子的后面。
玄夜在被子里缩着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她来踹门,只得叹着气默默地穿好衣服自己打开门,伸手拉走站在贺何房门口一脸怪笑的苏小,拉到一半却环过手突然抱着她,站着不动了。
苏小抬起头困惑地看着玄夜,“你干什么?”见他不答,微皱起眉头等了许久,之后推开他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小何子这才总算敢出房门了,眨巴着眼睛看着小夜子。
“我是看在我们同期的这个份上,帮你解围的啦。”小夜子斜眼和小何子对看,然后走上前拿着扇子往小何子头顶敲了一记,“这个是你欠我的人情,你可一定记着啊,以后如果有机会,是不能不还的。”说完,以施恩者的姿态潇潇洒洒的走向船尾去吹风。
贺何摸着自己的头顶,叹了口气。
等到苏小补好了眠,再次出现在甲板上时,玄夜第一个跑到她面前看了她半天,说道,“小小,你这身衣服太薄了,很容易生病的。”
苏小沉默地盯着玄夜。
玄夜被盯着居然也没觉得不自在,只挠了挠头,“你之前本来就在生病,刚刚才好,应该要小心点。”
“你出什么事了?”苏小笑着挑起眉。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那啥即那啥,虽说玄夜本来就爱献殷勤,但他最近实在献得太过勤奋了,绝对不正常。
玄夜继续挠着头,也不再吭声。
他这是在心虚……心虚于自己曾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事,想要做出一些无济于事的补救,明知无望却依旧希望。
“小小。”最后玄夜侧开视线不再看她,只垂眼盯着交织出层层纹路的江面,吐出最后的挣扎,“不要去南岭。”
“我绝对会去的。”苏小喉中泻出一丝轻笑,“我必须赌这一把。只有这把赌赢了,我才有可能赢。”
如果你去的话,那些正等着你的,你知道都是些什么吗?玄夜垂头咬住唇,暗自叹了口气,沉默许久,而后走离。
“夜。”她突然叫住了他,抬起头来还是微笑,“你会让我输吗?”
你自信自己了解她,却不知,她是否会同样了解你。尽心尽力张起了网,却不知,有多少已经被她洞悉。哪怕明知是戏,也必须倾尽全力地去演。
贺何倚靠在门边,侧头看着就站在自己门外不远处的两人,用力紧握住手心,摇头却只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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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岸了!”船还未驶进南岭脚下的城镇,苏小便拍手喊道,命令苏幸牵引起帆,近到岸边后撑上护栏跃到地面。
片刻之后,船停稳,这才所有人都下到了地面上。
苏小歪头看着体型庞大的船只,伸出手摩挲着船身,笑道,“先就让它停在这里……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用到了。”然后侧头看向野林中通向城镇的已经不甚清晰的小路,“我们走着去。”
走……?几人看了看大概还得一整天路程的前方,回过头来面面相觑,最后提问的是玄安,“为什么要走?”
苏小歪着头笑,“因为我想要活动一下啊。”她会说出的解释一向都这么不负责任。
玄夜从之前开始就一直沉默,这个时候却叹了口气,“因为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是要遇见某些人吗?”
“聪明。”苏小一掌拍在玄夜肩上,力道不大,却使得他向前踉跄了一步。
“过了这么些时候,又将我们叫到了这里。就算当时还不具规模……真想起义的话,现在应该有差不多一个军队了。”贺何看着眼前的林地,重叠的枝桠上满是堆积的白雪。
“这里用来藏匿军队,是个不错的地方。”苏幸目无表情地陈述道。
“这么大一支船驶进城中的话,一定会引起另外某些人的注意。不过,我们既然将船开到了这里,应该已经被注意到了。”萧子笙笑着眯起眼,“如果有一个军队,总不可能都屯在城里的——我们根本没必要进去当瓮中之鳖。”
玄安张了张嘴,却最终只咬紧了唇。他根本想不到这么多。
“我知道了,走就是了!”看到大家都只盯着自己,玄安越发郁闷,抬起脚就向前冲。
“安安,回来。”苏小叹了口气,叫住玄安,走近身摸着他的头,“不要跑远,很危险的。”
危险?玄安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
苏幸一如既往地警戒。
萧子笙笑着,却不知什么时候已不露声色地将手搭在了剑柄上。
玄夜的扇子一直被捏在手中,手指扣入一节扇页,竟是已经戒备多时。
就连贺何,看似只胡乱地东张西望,袖中暗器却早已备好。
玄安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被人盯上了,安静地退回,重新站到几人之中,与其他人一样暗中警戒,握住备好的药包。
他总是要靠观察别人的脸色才会知道些什么,或许这能算是一种技能——却是因为,只有他会不能自己发觉。
居然……就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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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傲人的才干,但是那又如何?贺何也一样。
他没有显赫的背景,但是那又如何?他哥也一样。
——一直以来,玄安都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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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在原地站了许久,躲在暗处的那些人也还没出手。苏小轻笑出声,抬起手臂将扇子伸到身侧,视线沿着扇尖延向林中,“是敌抑或是友,何不出来会一会?”
许久之后,还是寂静。
“他们走了。”一直坐在树根上的萧子笙站起身来,看向被苏小指着的那一处,“被发现了,所以知道继续留在这里没有意义了吗?”
苏幸却看向了更远方,“不一定。”
玄夜歪头轻啧一声,眯起眼,“打草惊蛇了。”
贺何斜眼看他,“不就是要惊到蛇才好吗?”如果那些人不是义军的话,绝对不能让他们一直跟着。
苏小不置可否的笑道,“那我们也走吧。”
他们走了快一个时辰,玄安一直很安静地跟着,安静地一言不语。
“安安,要不要休息一下?”玄夜发觉自己的弟弟踩在雪地里已经显得有些踉跄,回过头看向他问道。
玄安抬头看了看其他人,发现只有自己显出了疲态,然后摇头。
“我要休息。”贺何说道,“脱力很容易抽筋的,抽筋很容易窒息的,窒息很容易死的。”然后一如既往的被鄙视了,被鄙视之后他干脆就靠在了树上。
苏小摊了摊手,“那就休息吧。”
玄安宁愿自己没有发觉……需要休息的,明明就只有他一个。
“安安,你还小。”玄夜走到他身边,摸着他的头小声地对他说——十四年前,他也是这句话。
玄安挡开了玄夜的手,直走到贺何面前,“你为什么说谎?”
贺何莫名其妙地看着玄安,摇着头告诉自己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你以为我需要吗!”玄安比贺何矮了一个头还多,抬起手才能揪到对方的领口,用力地拉扯。
一直以为,只要有贺何在,自己就不是最没用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说谎,而又不一直骗到最后?
贺何终于不耐烦了,皱起眉头,“你自作多情够了没?”
“我就是喜欢自作多情,你有意见啊!”玄安松开了手,站在原地瞪着贺何,紧咬住齿门。
“安安?”苏小轻唤了一声。
玄安明白自己是多么地失态,垂下头紧咬住唇,片刻之后,才轻声吐出,“对不起。”而后独自走到一处空地,直接就坐在了雪地上。
所有的人都有着自己的重重思虑,没人细心到能察觉出玄安此时的心绪。
玄夜只伸出手在贺何的肩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到底没为自己的弟弟再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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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声引来一队人马,将随后的诡异寂静打破。“你们是什么人?”领头的一人问道,拔出剑直指着他们。
苏小抬起眼仔细在来人中搜寻着,没发现熟悉的身影,便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其余几人也默契地沉默着——如果开打的话,眼前的这些人不会是对手。
之前问话的人显得有些尴尬,转头与身后的人接耳了几句,再次问道,“大冬天的,你们跑到这鸟不生蛋的野林子里干嘛?”
“大冬天的,你们又跑这里干什么?”苏小见他们没有杀意,笑着眯起眼存心抬杠,又道,“明明都很可疑,凭什么要我们先说?”
对方是一群老实疙瘩,被她这么一问,全体语塞,又接耳了几句,最终派了一人回去通报。
除了苏小几人之外,会在这林子里出现的还剩两种人。南岭是由予觉郡王,先帝的叔父一支所郡守的。之前盯上他们的那一些人,应该就是予觉郡王的势力。另外的,就是藏匿在这里的起义军。
一生都浸在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中的人,和原本只一心单纯地种一亩地守一亩田想要好好过完一生的人,身上的气味是不一样的。
苏小属于前者,眼前的这队人属于后者。
这些人,就是起义军无疑。
随后出现在几人眼前的胡老汉,只证实了苏小的推断。
知道苏小等人是友非敌之后,那几个起义军显得很高兴,带着他们一路就走到了自己的营地。
进到密林的腹地,树木被砍掉露出一片空地,搭起数十个帐篷,中心是一个巨大的营帐,四面燃着篝火。
清掉冰雪,一些人席地而坐,围着篝火,把酒畅谈,热闹非凡。
更多人守在营地四周,严谨有序。
胡老汉将苏小等人作为新加入的伙伴介绍给了大家,众人举起酒碗欢迎。
在篝火旁找到一处空位坐下,苏小抬头笑道,“谢先生信任。”
胡老汉摸着自己的胡子,“大家都是这样聚在一起的。只要有一样的目标,我们都欢迎。”
想要大干一场,就必须吸收一切可能的力量,谁都一样。苏小微笑着点头。
聚在一起的大家……有和胡老汉一样有些知识的人,更多的则是被毁去家园的农民,苛税暴政更甚于天灾**。
“如此,未免太过大胆。”玄夜在一旁叹道,意有所指。
一人走近苏小,问道,“你们看起来家底应该不错,为什么也要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抬起的脸庞笑容憨厚,眼中猜疑却未掩。
合伙是一回事,信任则是另一回事。
苏小将扇尖扣抵在地面,“苏平生,乃是家父。”如自语般的低声呢喃,却镇住了所有听清的人。
只一语,一切明了。
苏幸被一群人当做英雄围在中间,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多年来的相处中无数细枝末节,就算木讷如他,也是能猜得出来的。
震惊过后,更多的人走近苏小,举酒相敬。
苏小微笑着一一回应,没用显出丝毫的不自然,哪怕她说出最被深藏的身份只是为了掩盖最重要的事实。
萧子笙坐在她身后不远处默叹,突然问道,“如果你们成功了……成功的将苏王拉下了皇位,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还用问吗?”一人站起身来,高举起手激动地大喊,“让她好好看清自己做过的事,让她为她的所作所为向所有人下跪,然后要她死!”更多的人站起来大声的附和,“要她死!”喊声震得地面都在颤动。
“她就算一死,也无法谢罪。”苏小接过酒碗,仰头饮尽,只轻吐出这一句,而后看向胡老汉问道,“只不过……莫非你们只推翻苏王,就满足了吗?”
会得到怎么样的后果,她根本不在意。她只要能达成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