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南五里,玉皇山脚,三友斋。
修竹、粉墙、绣阁,全都镀上了一层银白,点缀在粉妆玉砌的玉皇山脚,显得分外的静谧。
悠扬的笛声仿佛引出了那已然停息的东北风,粉墙外大柳树枝头的积雪也被那风探头探脑的挤了下去,倏倏的落到南宫忧的头上、脸上、肩上……
一曲终了,他收起笛子,伫立良久,才转过身,朝西湖走去。
自从八月初离开家起,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泡在盛满热水的浴桶中,委实让他感觉十分的舒坦。心头积压的一切,都仿佛在他浸入浴桶的那一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他在家中饱餐了一顿下人预备的午饭,又暖暖和和的睡了一觉,决定去西湖边的“西子楼”吃晚饭。
数月没到“西子楼”来吃饭,此处的情形依然如故。厅堂当中的小勾栏里,几个乐女正一曲接一曲的演奏着音乐。有时新的《挂枝儿》,也有唐、宋时的雅乐。只是这乐声跟杯盘相激之声、觥筹交错之声、吆五喝六之声、传汤呼菜之声交织在一处,显得很有几分艰难。
南宫忧倒也无心去理会这声那声是不是暴殄了那新乐和雅乐的天物,他所中意的,是这西子楼的东坡肉和西湖醋鱼。
他照例拣了一副墙角的小座头,一边啜着米酒、一边品着鱼肉、一边看着这厅堂中揎拳裸袖的酒客和往来穿梭的酒保,心头总能涌起一番别样的滋味。
然而当他的眼光不经意的扫到对面墙角座头上的三个酒客时,他的心中不禁蓦的一惊。
田迈中!
许久不见此人露面,想不到今日居然鬼使神差的在这酒楼看到了他。这厮既然已同那裴承煜结联到了一处,自然也跟他那死鬼父亲一般,做了倭人的鹰犬,不然裴承煜也不会将那“老哥”送给他当下人、并挑唆他收买刺客刺杀戚继光了。不过此番他在杭州露面,倒正好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探探那裴承煜的下落。
想到这里,他便潜运内力,细听他们说话。
起初三人只是应酬般的寒暄,互敬几杯酒之后,田迈中开口说道:
“二位仁兄,裴老可有什么吩咐么?”
“三公子啊,”一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子开口回答道,“你这次的事情可没给裴老办利索啊!”
“是!仁兄,都是南宫忧这厮从中作梗!”此时田迈中对南宫忧的恨意早已刻骨铭心,说起这三个字时,险些把手中的酒杯捏碎。
“你纠合了二十个刺客,还有皂白领头,当真就打不过他一个?把事情都推到旁人头上,裴老可是最不喜欢的!”一个公人模样的人吃了口菜,冷冷的说道。
“是!是迈中无能!请二位仁兄在裴老跟前多多美言几句!”
“三公子啊……”
“今番没有多话,”那公人打断生意人的话头道,“裴老说,目今正在替三公子重整‘湛云山庄’,请三公子去椅背山一叙。”
“是!迈中明早便动身!”
“嗯!”那生意人笑逐颜开的拍了拍田迈中的肩头,“裴老还是很看重三公子的!将来大事若成,三公子,别的不说,放个道员,啊,或者,巡抚,都不是不可能的嘛!”
“多感裴老栽培!”
听到这里,南宫忧仰脖将杯中酒饮尽,朝桌上丢下一两碎银,起身便走。
他一定要抢在田迈中的前面赶到椅背山!
一连下过三五天的冬雨终于停了。
一重重白雾从王母溪水面上冉冉升起,将溪水两岸那一柱柱拔地而起的群峰渐渐笼上了一层薄纱。
王母溪是湖广慈利县西南天门山中一条最长的溪流,此地乡人传说,天上的王母娘娘梳头时脱落的断发飘下凡间,便化作了这条溪流。溪流两岸的山峰,或如石笋、或如石柱、或如石笔、或如墙垣,都是拔地而起,直入云端,几乎无路可上。
天门山中,冬暖夏凉,虽是腊月时分,山间草木却依然青翠欲滴。溪流声潺,轻轻托送着那柔润的白雾,将整个山间笼罩得如梦如幻一般。
凌羽然掀开头顶的斗笠,轻轻拢了拢鬓边的青丝,解下披在身上的蓑衣,将这干雨具一道塞入了鞍鞒侧畔的油布囊中。
从福建一路来到湖广,虽然她带着常笑尘锦衣卫的驾帖,沿途自可在驿站歇脚打尖,无人敢为难于她,遇上州县衙门或驻军卫所,还能受些程仪,可她心系常笑尘的毒伤,恨不能一步便迈到天门山,采到那中原居然没有的天杀的“跳崖郎君”,自是吃不香、睡不稳,把两天的路程并作一天来走。这一个多月下来,她那鹅蛋般的双颊已清减如削,朗星般的眸子已成了深陷的眼窝,温润的双唇也布满了裂口和血痕。
她将马匹拴在溪旁一棵白杨树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重重裹着的油纸包,从包中取出龙霜儿为她画下的“跳崖郎君”的图样,凝神看了一刻,又将那图样原样封入油纸包,收入了怀中。
她四下环顾一遭,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稍缓的山坡,坡上密密麻麻的满是树木杂草,当下长吐了一口气,从另一个油布囊中取出一大捆麻绳,斜挎在肩头;将软鞭挽上左臂;摘下一口倭刀背在背上;又取出一支三眼铳和一支五雷神机,填实火药,装上燧石和铁子,插在腰间,便朝那山坡大步迈去。
那山、那水、那雾,丝毫也不曾被她瞧入眼中。
她眼中所有的,只有那如今尚不曾被她看到的天杀的“跳崖郎君”。
这山坡虽然无路,可树木丛杂,自可攀援而上。寒冬腊月,除了山脚下那溪水的潺潺、凌羽然攀援林木的悉悉簌簌和枝叶间积雨落下的倏啦啦,连虫鸣也听不到一声。
约莫未正时分,她终于攀上了山顶。
对面十余丈远处是一座石笔般的山峰,两峰间便是那横贯在半空的白雾,时而缓缓流移,时而丝丝浮腾,仿佛脚下和对面的山峰便是漂浮在这茫茫雾海之中的仙岛一般。
凌羽然卸下肩头的麻绳,将绳子一头牢牢拴缚在一棵松树上,另一头则紧紧的绑在了腰间。
霎时间,她感觉头顶有一股莫名的力道压将下来,兼之腰间的麻绳委实拴得太紧,胸口忽然涌起一阵恶心。
她不想为了压抑这恶心耗费时间,便将口张开,打算吐出来。
呕出几口清水,她感觉舒坦了些,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紧紧挽住麻绳,缓缓朝崖壁下滑去;一边滑,一边细细的端详着那从崖壁石缝间钻出头来的各类草木。
下滑了三二丈后,她果然发现不远处便生着一丛“跳崖郎君”。
她心中不禁大喜过望,面庞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一个多月来都未曾有过的笑颜。
她右手紧紧挽住麻绳,左手死死抠住崖壁上的石缝,双足艰难的寻找着崖壁上可供落脚的去处,一寸一寸的朝那丛“跳崖郎君”挪去。
然而刹那间,那股莫名的力道又从她头顶压了下来。
她甚至都没工夫再张口呕吐出来,只用门牙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任由裂口间鲜血渗出,好让这疼痛一来,自己便再感觉不到恶心。
可是此番那力道不但丝毫未减,反而越来越强。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一看。
一道人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刹那间,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一直都在同他们作对的强人。
当然她此刻尚且不知此人名叫裴承煜。
就在那一霎间,凌羽然脑海中掠过了无数个念头。
究竟该怎么办?是先躲开那裴承煜、还是先采到这些“跳崖郎君”?按理说,应当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她的武艺与裴承煜悬殊委实太大,何况眼下自己还悬在这绝壁之上,如若他想取自己的性命,自己根本无路可逃。采药?即使采到了药,裴承煜只须掌力一吐、或绷断麻绳,自己决无生理。一具死尸,即使揣着满怀的“跳崖郎君”,也无法救得常笑尘的性命。
然而一瞬间过后,她还是决定先把那些药采到手。前几日,她曾到过天门山南的永定卫,搜刮了几支短铳和一口倭刀,她仿佛还依稀记得,她曾对军卫中一个千户说过她要来这天门山中采药。也许,看在常笑尘驾帖的面子上,如若几日后她没回到永定卫,军卫便会派人来山中寻找,那时,只须发现了她的尸身,便可……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便继续朝那丛“跳崖郎君”挪去。
蓦然间,头顶那股力道居然消失了。
裴承煜立在峰顶,仿佛很有些诧异。
他没有想到这女子竟如此不怕死,仍是要把这药采到手!
凌羽然已挪到那丛“跳崖郎君”的左近,开始腾出左手去采。采一株,便往腰间的皮囊中塞进一株,一株又一株,不住的往里塞。
裴承煜面色沉了下来,他缓缓扬起手掌,便要朝那麻绳斩落。
“笑尘,我们来生见吧……”一阵眩晕直冲凌羽然的脑海,两行清泪滚落到她那清减的面颊上。
然而她的左手依然在采着那丛“跳崖郎君”。
一株接一株,不住的采着……
刹那间,一阵飕飕的破空声撞入了凌羽然的耳鼓,也冲破了她脑海中的眩晕。
她抬眼一看,峰顶裴承煜身旁的树上,钉着三枝羽箭。
紧接着,对面峰顶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入了她的耳鼓:
“快!凌羽然,快!快!”
凌羽然循声一望,对面峰顶站着的,居然是龙霜儿。她端着一支弩机,正一边对着自己头顶的裴承煜,一边急切的朝自己呼喊着。她手中的弩机不止一条弓弦,是一支连弩,就在招呼凌羽然的工夫,她又朝裴承煜发了两箭。
此刻龙霜儿连弩中的弩箭已然发尽,她忙不迭的蹬弩臂、拉弩弦、填装弩箭。凌羽然则拔出腰间的五雷神机,朝裴承煜“轰”的放了一铳。
这一铳倒逼得他退开了五七步远。就在他退开的那一瞬间,凌羽然一声清叱,右手紧紧挽住麻绳,双足朝崖壁上猛的一蹬,身躯往对面的山峰飘然而去。朦胧的白雾掩映着她淡鹅黄色的衣袂和在两山间飞腾的身姿,当真宛若瑶宫仙子一般,同这溪、这雾、这山一样,如梦如幻。
然而在这半空里飞腾的凌羽然可全无那如梦如幻之感。耳畔狂风呼呼作响,仿佛要将她脑海填满一般;眼前的白雾不断的被扯碎,对面朦胧的山壁越来越切近;自己的身躯也一尺一尺的往下落。霎时间,她左臂一扬,软鞭朝上挥出,牢牢的缠住了山壁上一根枝条。而此时腰间缠着的麻绳也已放到尽头,勒得她腰间一阵紧收,险些又吐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拔出背后的倭刀,砍断了腰间的麻绳。
裴承煜伫立峰顶,静静的盯着立在对面的龙霜儿和悬在山壁上的凌羽然,一动也不动。
龙霜儿端着连弩,瞄着对面的裴承煜,凝神屏气,一语不发。
良久,裴承煜低下眉眼,转身走了。
待到他那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林木间,龙霜儿方才长吐了一口气。
她忙不迭的撇下连弩,蹲下身来,攀附着山壁上的矮木、枝条和岩石,缓缓朝山壁下挪去。
二人终于攀上了峰顶。
龙霜儿靠着一棵矮松坐着,凌羽然则仰天躺在地上,不住的喘着气。
“霜儿,谢谢你!”喘息了一刻,凌羽然坐起身来,盯着龙霜儿,感激的说道。
“别谢!”龙霜儿冲凌羽然淡淡一笑,“适才好险!也亏了你那一铳,不然,等到我再拉弦装箭,就晚了。”
“呵!从永定卫搜刮来的!”凌羽然上前一把拉起龙霜儿,紧了紧腰间那盛贮着“跳崖郎君”的小皮囊,“药可算采到了,我们快走吧!”说着话,她一把挽起龙霜儿的胳膊,开口问道: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十二月初七,龙霜儿在温州同南宫忧分别后,她本拟先去往杭州,沿运河到镇江,转长江入湖广,再逆沅水回五寨。然而刚出温州不远,她感觉这走法委实太费时日,便纵马沿陆路官道往湖广而去。
十余日后,她来到了长沙,不料却被“楚兴隆机坊”的几个打手认了出来。这些人也是被死催得紧了,居然出手围攻她,自是被她杀了个七零八落,一个也没走了。如此一来,龙霜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待到入夜,机工们下工后,她潜入机坊,将守夜的打手杀了个罄尽,并逮住了尚未回家的包敬端,斩掉他几个指头,逼问出了不少事情。
眼下,她已知道,那强人名叫裴承煜,自称是“忠良之后”——龙霜儿自是想不出大明朝有哪个姓裴的“忠良”——并且是当今哪个高手的师弟,不过究竟是哪个高手,不懂武艺的包敬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外,裴承煜目今正在慈利县永定卫左近。
逼问出这些之后,她便一刀将包敬端了了帐,把存放在机坊里的现银搜了个干净,全部堆放到织机街口,再放起一把火,将这敲骨吸髓的机坊烧作了一片白地。
她既听说裴承煜在慈利县永定卫,自然想起那天门山就在永定卫北面,凌羽然去彼处采药,难免遇上此人。想到这一层,她便夤夜往天门山而去。也是天缘凑巧,今日居然恰好让她遇上了凌羽然。
“嘿,你真厉害!居然打探到这许多消息!”凌羽然一边说着话,一边拖着龙霜儿,寻路往山下大步迈去。
龙霜儿趋步紧跟着凌羽然,眼眶忽然泛红了。
刹那间,她忽然嫉妒起凌羽然来。
凌羽然为常笑尘不顾一切,但他们至少可以厮守在一起。
她龙霜儿也可以为南宫忧不顾一切,但她能和他厮守吗?哪怕是一个月、半个月、十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