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烦了:我们跟在他的身后,走在西岸的丛林里,沿着当初撤退的路。
和上次一样,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然而原本的可靠温暖已成了现在的伶仃苍凉,甚至略显佝偻。
事实上,无法挺直的是我们这一行所有人的腰杆。
我们想过会见到被我们丢弃在此的残枪断炮,想过会见到被我们遗弃在此的同袍骸骨。所以当我们面对这些,虽然心有愧疚心有亏欠,但还能理直气壮的对自己说,我们只要打回来,就可以偿还这一切。
然而,我们从未想到过那些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百姓,我们从未想到过在失去了军队的保护没有了国家的庇佑后,手无寸铁的他们将拿什么去应对侵略者的屠刀,他们将要面对的又是怎样的一个人间炼狱。
在他们面前,我们是罪人,并且永远也无法偿还我们的罪孽。
龙文章: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沦陷区的百姓,我还见过比他们更加凄惨的,他们只是千千万万生活在那些已丢国土上的同胞中的一分子。
沦陷区的中国人,若选择被招安做顺民则可以暂时忍辱偷生的苟活,若选择不被招安则等同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鬼子的刺刀机枪对抗。
作为军人,我们不会面临这种选择,我们所要做的是撤退是逃跑。将大半个国家的百姓丢给鬼子肆意践踏。
然后我们还要对在那里苟活的国人表示不耻,指责他们为什么不拼死反抗,耻笑他们如此苟且偷生是没血性没骨气,是给中国人抹了黑是丢了咱的脸面。
最后我们若是打了回去,那么对沦陷区就叫“光复”,对百姓就叫“救民于水火”,我们于是心安理得接受百姓的欢呼膜拜,因为我们是他们的救星是理所当然的英雄。
把赤手空拳地同胞推到敌人枪口下地救星。不能保护黎民百姓免受外辱地英雄。
求求你们被招安吧。求求你们活下去。请给我们一个赎罪地机会。
孟烦了:我地父亲做了伪保长。
我虽然不相信他有跟鬼子刺刀拼命地勇气。但也绝没有料到他居然做了个几与汉奸等同地伪保长。
我告诉自己。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他地书。是为了能有一个让他放书桌地地方。他不是汉奸卖国贼。
他这么个宁折不弯地饱学爱国之士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为鬼子做事呢。如果不是为了那些书。他一定不会在这沦陷区苟活半刻。
我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却越说越心虚,我连自己都骗不了。因为那间屋子里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用她怨气冲天的生命控诉着:他是汉奸!
我的父亲是汉奸,我该怎么做?
如果当初我真的做逃兵成功,独自面对这样的父亲,说不定早已经发疯。
而现在,我跟我的团长我的弟兄在一起。
他们告诉我:咱接二老回去尽孝。
龙文章:一个小庭院,一个小花园,一屋子的书,一个对着窗外负手吟诗的白头翁。
如果没有另一间屋子里的那个凄惨女人,如果没有庭院外的死寂荒芜,如果没有周围烧杀抢掠的日本兵,如果没有远处连绵千里永不停歇的炮火硝烟,如果没有这一切,我现在正置身于一个恬淡幽静的世外桃源。
可惜,当所有的如果都存在,这样的美好却只会让人觉得刺眼觉得不堪。
比如烦啦就是一副身在火坑的德性。
我知道这样的局面让他很难面对。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所谓的正义。
然而血脉亲情永不会改变,对双亲尽孝更是天经地义。
而此时被高举的正义只不过是我们为自己的无能所找的遮羞布。
既然无力守护住一个没有战火的家园,就没有资格去指责家人的生存方式。
所以烦啦,咱接二老回去尽孝,因为这么做是对的。
孟烦了:我居然在这里又见到了那张笑起来像棵怒放的大白菜的脸。那张被我们揍得鼻青脸肿鼻血长流依然还会给我们一个灿烂到扭曲的笑容的脸。
我瞪着这张脸,很想再次一个拳头砸过去,因为每次这张脸出现都不会有好事。
第一次出现,祭旗坡开始用一门小战防炮跟南天门的整个炮群对轰,一天一炮雷打不动。
于是祭旗坡成了马蜂窝,我们就全都成了终日不见阳光的土拨鼠。
第二次出现,我按照这张脸说的路线逃跑,结果做了个失败的逃兵。
好吧,现在看来这对我而言总不是坏事。
但让我气愤的是,我那团长怎么就能带着我们从那里过了江。让我更加气愤的是,这张脸居然也能从东岸到了西岸。大爷的,怎么可能?!
第三次出现,也就是现在。这张脸在冲着我们每一个人嚷嚷:这是书啊这是书啊,要带走啊要带走啊。没有人是瞎子,就算不识字也知道这是书。但就算是白痴都知道要带走这些书几乎是天方夜谭,这根本就是要用人命来给书陪葬。
当我听到我的团长下令带上那些书并且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的时候,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用我们的战防炮对着这张年轻得让人生恨的脸轰上一炮。
龙文章:我知道小家伙一定安然过了江,不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
还是那副兴高采烈斗志昂扬的模样,还是那张永远挂着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的脸。
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支枪,虽然是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土枪。但他就像正拿着全世界最顶级的武器,那样自豪自信那样无所畏惧。
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与自己相信同一种东西的人吧。那些和他并肩战斗,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拿着最原始的武器与鬼子的机枪大炮拼死抗争,绝不后退一步的家伙。
他和他们一样,明明一无所有偏偏又像是拥有一切。他和他们一样,都那么年轻。
烦啦的父亲要我们带着他所有的书过江,他的要求我们没有办法做到。这几乎等于是让所有人去送死。
可是这个小家伙在愤怒,他在愤怒我们打算丢弃这些书。他说我们是在丢掉我们几千年的文明。
他在愤怒我们只管现在不顾将来。他说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不能只给自己只给后辈留下思想上的一片荒芜。
他坚信这场战争会以我们的胜利而结束,他坚信我们这个民族所有曾经有过的灿烂辉煌,他坚信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一定会重新站立起来,因为我们有着传承了五千年的中华文明。
他很年轻,所以他会想将来。他很年轻,所以他会相信那么多的东西。
他很年轻,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古老的民族,还装着一个“少年中国”。
这样的“年轻”是来自于“相信”么。
孟烦了:我再也不会看到那个令我心烦讨厌的笑容了。
鬼子的一颗子弹让安宁成了这张脸上唯一而永恒的表情。
我看着这张脸,那么年轻那么干净,像初生婴儿般的干净,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吧。
一身破破烂烂的学生装,一双早就磨通了的烂布鞋,背着一堆随时可以压垮他的书。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生就这么一步步从北平走到了禅达。这一路上他一定看尽了国破家亡人间惨象,他一定受尽了屈辱折磨世态炎凉。可是他怎么会一点都不心生怨愤,怎么可能还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怎么还能够冲着伤害他的人露出那样毫无杂质真诚的笑容。
这笑容太纯粹太干净太炫目也太刺眼,让我的戾气我的沮丧我的无能我的绝望我的苍老全都无处躲藏毕现无遗。
因为这样的笑容也曾经属于我,而这个曾经距离现在竟已遥远得如同几生几世。
他是我的同乡,与我出生成长在同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是千千万万个西迁“蚂蚁”中的一员。他是个真正爱书如命的“小书虫子”。
龙文章:小家伙死了。我在忙着向鬼子开枪,只远远瞥了他最后一眼,他侧卧着,很安静。
我同意烦啦做排头兵是因为他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兵,有极丰富的作战经验,而且我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偿还他自己欠下的债。
可那个小家伙,才刚摸了几天的枪,对战场的认知等于零。我为什么就会同意他的要求,就算他坚持,就算他的同伴支持他,我也是可以把他留下来的。我真愚蠢真该死。
他是那么的年轻,他还有将来,他还有梦想,他还有希望。他该活着的,他该活着看到他所坚信的一点一点在他自己的手中实现。
那么年轻的生命,不该这样消失的,那么年轻。
遇到他的时候,我在茶馆等我费劲心思弄来的那门行将报废的战防炮。
那一刻我很累很茫然,我只想就这么坐在那里永远等下去。
而他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满茶馆找禅达的老人家打听当年在对岸修和顺镇的事儿。我看着有趣,便找他来聊天。
小家伙对什么都好奇得很,见我穿着军装就拼命地缠着我问枪问炮问阵地问有关打仗的一切。他说他要当兵打鬼子,他说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鬼子来进攻,他说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因为“对”的事情就一定会实现。
他那么有活力那么有热情。我看着他,便会觉得自己又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和能力。可是他不能来我的团,他甚至不能留在禅达,尽管我很想常常能看到他,从他的身上汲取一点力量。因为他所相信的东西在这里只会给他带来危险。
我想让他去四川,他这样的年纪应该在大后方好好读书的。可他要去离鬼子最近的地方真刀真枪杀鬼子。
我循着他告诉我的那条路过了江,因为我相信他这样的人不会说谎害人。
见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地方,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现在,他死了,因为我的疏忽。
我会记得他高呼“少年中国,有希望!”的样子。我会试着去找寻他所相信的那个“希望”。
孟烦了:我一边低眉顺眼屏气凝神地按照虞啸卿的要求把自己戳成一个货真价实的“草做的包子”,一边看着我的团长跟虞师师长“要饭”。
川军团隶属虞师,虞啸卿是虞师师长。不过虞啸卿从未把川军团当作虞师的一部分,所以他是虞师师长而不是我的师长。我想我的这个理解一定也很合他的意。
我不知道死啦为什么一定要我待在这里,总不是为了向我显摆他是如何做到能次次轻易就把虞啸卿给惹翻,偏偏又可以到现在都小命无恙吧。
比如这次原本该当枪毙的擅自行动,现在倒成了他“要饭”的本钱。因为我们带回了一线的军事情报。
没错,我们去西岸并不只是为了我的父母,更为了踏勘那边的敌情。
我的团长的确一直在做事。即便我们似乎将在祭旗坡上永远的腐朽,他也从没有放弃过为打回南天门作各种准备。
我忽然想起把战防炮弄回来的那天,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在倾泻而下的沙土中他悲伤地看着我们,他拼命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他对我们说他心痛。
他是心痛我们听天由命的苟且偷安,漫不经心的等待死亡;他是心痛我们在面对一个无数次欺诈耍赖翻脸无信的卑鄙敌人时,依然还会这样毫不犹豫的再次轻信。
是啊,我们怎么能够去相信这么个占我国土杀我同胞,时刻不忘要亡我国家灭我民族的野兽会真的明刀明枪地亮出其所有的图谋?
就像南天门,那个古怪的反斜面,那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阴影。
我忽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龙文章:我用一张被我涂改的面目全非的地图免了我的军法保了我的小命。
只要让虞啸卿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反攻,是为了与鬼子作战,他就不会把我怎么样,这是个已经把战争融入到血液里的军人。况且他今天的心情好得出奇,这也算是我的运气吧。
那天去师部领战防炮时,我顺便去作战室找虞啸卿想试着再磨来点重武器。结果虞啸卿没见着,倒是从空无一人的作战室顺手牵羊了一份西岸日军火力分布图的拷贝。
这份图很详尽很专业,一看就是出自接受过相关正规军事训练的军人之手,而且大部分信息显然是高空侦查所得,说明这是虞师和美军一起合作绘制的,也代表着精准权威和万无一失。
但是,这却让我很不安。
因为图上有的都是我们能看得到的,也就是说全是日军摆在明面儿上的。
打了这么多年,我们总是相信敌人送上门来给我们看的东西。然后他们再拿出原本藏着的杀手锏打得我们一败涂地,这个伎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可是直到现在还依然奏效。
也许我们的民族太古老,在漫长的兴衰荣辱中我们早已懂得了宽恕,在几千年的苦难长河里我们早已学会了遗忘。
我们愿意宽恕敌人,我们愿意遗忘仇恨,因为我们仁爱我们善良我们包容。
但是,“当我们的宽厚被误解为懦弱,当我们的仁德成为他们忘记罪孽的理由时,唯一能给日本人留下记忆的,是血的代价”。
所以我们去西岸,是为了烦啦的爹娘,也是为了那些日本人不愿意给我们看的东西。
我没猜错,我也看到了。
虽然还不清楚南天门里隐藏的火力到底有多少,但我确定,那些黑暗里的毒舌对我们的杀伤力会是这张地图上的十倍甚至百倍。
杀手锏,南天门。
孟烦了:我躺在祭旗坡的峰顶,仰望着头顶的星空。
自古我们就能从这片镶嵌于夜幕的宝石中看到很多的东西。能看到方向,能看到季节,能看到浩瀚的银河,能看到牛郎织女的爱情,能看到帝王将相的浮沉,能看到世间变幻的无常。这些闪烁的珍宝对我们而言是住在天庭里的神仙,是冥冥上苍与我们沟通的文字。
然而我们用了几千年的时间去想象的美丽传说,现在却被西方的先进科技证明其不过是距离我们无限遥远的不明发光体。
西方世界善于用其掌握的技术把一切都冷冰冰的具体化实用化。而我们则宁愿追寻那看似虚无缥缈的美好并甘愿为之固守千年。
就像我们只会把火药变成绚烂夺目瞬间绽放的烟花,而不会想到让其成为轰开别国大门的屠戮武器。
父亲眼见西方的日渐强盛而越发痛心国人沉迷于诸般虚妄尚不知醒悟,自我年幼起便欲彻底断了我的此种劣根性。
于是繁星在我眼里日渐散乱日渐冰冷,与地上的乱石几无区别。
直到我的团长告诉我“死人在天上,在看着我们”。
现在的这片夜空中,有好多好多的星星,死了那么多的人,不知道住在那里会不会觉得有点拥挤。
我拼命地在找,哪一颗是康丫哪一颗是要麻哪些是南天门战死的弟兄哪些是……
还有,昨天死去的小书虫子世航大师放炮竹的……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不是又在问我“什么时候打过西岸来”?
我对着星空低声说:“你们哪,令我们所有的抱怨都再也说不出口,剥夺了我们最后一点逃避的借口,让我们满脑满心都只有一件事——打回去,打回西岸去。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得了我的团长?”
面对一心死战的虞啸卿,我的团长,你又能做什么?
龙文章:“国难当头,岂容坐视”。
虞啸卿让我坐在这儿,让我看着南天门,让我为自己的“坐视”而羞耻。
我是觉得羞耻,但不是因为“坐视”。
而是因为那些宁死不被招安逃进深山几成野人的百姓,因为那些满目凄凉惨不忍睹的无人村,因为那些用一个世纪前的武器与鬼子战斗却永不言退的家伙,因为那些以命护我们离开的人唯一的要求是让我们拿着手中的武器打回去。
从南天门回来后,我为了自己欠下的债而无时无刻不想重新夺回南天门,以祭战死的那一千英灵。
现在,我更为了那丢失国土放弃百姓的军人的羞耻,而恨不得马上冲到对岸与鬼子拼个死活。
可是,这么做拼掉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而是成千上万将士的命。
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拿着别人的生命去拼去冒险。我没有,虞啸卿也没有。
是的,我们现在的力量是比上次参加滇缅战役时提升了很多倍。
我们有美国盟友提供的最先进的武器装备,有美国空军的军情侦查与火力协助;我们有大炮有坦克有各种轻重武器,有厉兵秣马了整整两年的精兵良将;再加上日军现已成强弩之末,似乎一切都在预示着我们的必胜。
但是,还有南天门。
不弄清楚日本人到底在那里藏了多少置我们于死地的毒计,就等于是让我们的士兵白白去送死。
我们的每一寸国土都已经浸满了这些十几二十岁年轻生命的鲜血,我们还要继续这么毫不珍惜地硬拼下去么?
都拼光了,就算拼出了我们的胜利,那以后呢,将来呢。
我们要靠什么去重建家园,靠什么去重塑国魂?
我知道虞啸卿不要听到这些“畏战”“怯战”的丧气话,他等反攻早已等得不耐。
他要的只是一个是能和他一起,不惜与鬼子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斩下其头颅的人。
如果,现在我是独自一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并肩作战。宁拼一死,以酬知己。
可是,我和他的命都早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最终我还是没能够说服虞啸卿,反而激怒了他。
于是在他眼里我便成了个“坐视国难”只想多要点东西的胆小卑贱的懦夫。
疲惫和茫然又一次席卷而来,我问烦啦我们还能做什么。其实我知道他也不会有答案。
今天我坚持让烦啦跟在我和虞啸卿的身边,是因为我越来越感到独力难支。
南天门,西岸,川军团,虞师,莲花乡的老乡长,叫花子般的抗日队伍,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少年中国,希望……
对不起烦啦,把你拖进这个漩涡。
我需要有个人帮帮我,我就快扛不住了。
孟烦了:我窝在车后座,沮丧至极。
我一直以为是我甘之如饴地在为你而沉醉。结果,却是你为了我而心甘情愿地灌醉了自己。可是,我不配。可是,你要的我给不起。
小醉,小醉……
龙文章:早就听说烦啦在禅达有个女人,不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而干净的女孩子。
我还从没在烦啦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认真的表情,这傻小子是真的对这个在为他付出的女孩儿上心了。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会是这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最般配最幸福的一对。
孟烦了:我懒得去看旁边这个一脸乐不可支的家伙,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了那一卡车显然没什么价值的物资?还是为了那两个像是在演“冰火两重天”的美国佬?
昨天晚上,把好不容易来了趟祭旗坡的虞啸卿给惹了个大怒而去。估计这辈子都别指望他再来了。
不过他来不来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反正炮灰们早就习惯了做后娘养的,咱靠自己捡破烂倒活得更加舒服。
只要别去想南天门,别去想西岸,别去想那些在看着我的星星。
只要,能不想。
龙文章:今天我去师部找虞啸卿,是想向他详细解释我们在西岸所看到的情况。
不管他是如何鄙薄我,至少总该知道,在战前要做到知己知彼,乃是兵家要事,更是为将之人必须明了的最基本的要素之一。
无论如何,在发动进攻前,一定要先想办法摸清南天门日军的实际火力分布。
找到虞啸卿时,他正与两个美国高参在商讨作战计划。
我以为美国人在了解一切后,至少能让虞啸卿和他们再仔细研究一下整个反攻的部署。我们对地形的熟悉加上美军的先进作战仪器,要对南天门做全面侦查应该并非难事。
然而,我低估了虞啸卿在美国顾问中的影响力,低估了虞啸卿那样强烈的战斗决心和必胜信念,在所有参与反攻的人员心中所点燃的那股冲天战火。
这一战,势在必行。绝无可缓,绝无可改。
孟烦了:他跪在被疾驰而过的卡车掀起的漫天沙土里,像是一块正被飞舞在他周围的灰尘所耻笑的烂泥。
我们的膝盖很软。
我们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跪恩师,我们跪名利跪生死,我们跪一文钱跪一口饭。
但我们的膝盖又很硬,我们不耻奴颜媚骨卑躬屈膝,我们信奉男儿膝下有黄金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双膝的一直一弯间于我们而言,是骨气节操是人格尊严。
而在他的身上,这个动作却似乎总是带着戏谑带着嘲弄。
就像在南天门为了向虞啸卿求得炮火掩护时,他所用的那个孝子贤孙般的跪拜大礼。
现在,他跪在那里,却如一个破败不堪的彩绘泥人。褪尽了外表的各色斑斓,露出了原有的本真模样。
再也没有了满不在乎的嬉笑怒骂,没有了张牙舞爪的玩世不恭。
只剩悲伤,只有悲伤。
他为自己刷上的那些颜色其实早就已经开始脱落斑驳了吧。
只是他一直勉力伪装着光鲜,只是我一直假装着看不见。
终于,在一个美国人的面前,他所有的伪装被彻底击碎。而我再也不能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老麦问他的话,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问,却又永永远远不敢问。因为我们不会有答案,或者说我们害怕有答案。
我们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吗?
我们愿意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吗?
我们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不知道为了什么,不后悔吗?
我们不喜欢。
我们不愿意。
我们会后悔。
我们不敢去想答案,因为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对,应该是,不论我们的答案是什么,我们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我们的生命。这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也是我们唯一可以舍弃的。
只是,虽然我们愿意为了所要守护的东西而舍弃一切,但我们依然会不甘。
不甘心啊。为了被利用,为了被遗忘,为了被抛弃,为了不值得。
而我们只能在不甘中浑噩地等待着死亡。
现在,他又告诉了我另外一个答案:
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
总要有人牺牲的。
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活出个人形。
是的,我们想要答案。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但至少,这个答案绝不该是以生命做为代价。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悲伤。
他尊敬死者,更尊重生命。在他的心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宝贵的,都是无价的。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个个独立而鲜活的生命,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耗尽心血却无法阻止生者逝去,他穷尽心力却无法让死者还乡。
其实,他早就被压垮了。
我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
第一次,我与我的团长,并肩。
龙文章:老麦让我发誓,这个誓我发不出。
我跪下来,不是跪这两位美国人,不是跪天地神灵,而是跪亏欠。
活人对死人的亏欠,活人对活人的亏欠。
我们欠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我们欠了缅甸深山丛林里的五万个墓,我们欠了被鲜血浸透的国土上的几百万块碑。
好男儿当战死疆场,为国捐躯定死而无憾。
然而若是成了利益争夺的筹码,若是成了可以随时被丢弃的卒子,若是成了轻轻一擦就全无半点痕迹的灰尘,这些以生命来捍卫家国的将士们,还会依然无悔无怨么?
他们临死前,会不会为了被如此随意牺牲而悲愤。他们死了以后,又会不会为了被这样彻底遗忘而无法安息?
我们的国家贫穷落后,我们的百姓愚昧无知。但我们却从来不缺长于算计的精明之人,懂得如何用这样的百姓在这样的国家内,为自己谋得想要的名利和权位,并一心将其壮大。
我们无休止地内耗,我们永远不团结,我们互不信任,我们互相倾轧,我们听天由命,我们漫不经心,我们太爱安逸。这些都是我们的弱点,是在我们身上残留了几千年而无法去除的劣根性。
但同时,我们不畏强敌宁死不屈,我们携手抗日共御外侮,我们不信天不由命,我们仁厚包容,我们喜欢创造善于学习,我们爱好和平。这些也是在我们身上传承了几千年,渗入到我们骨子里的东西,是我们的根。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誓死抗争。即便明知会死,即便不知会为了什么而死,即便知道在自己死后将会被永远地遗忘。
即便这样,我们也只会往前冲,而决不后退半步。
然而,我们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
就算我们渺小,就算我们卑微,但我们也会疼我们也会怕,我们也会软弱我们也会难过,我们也会委屈我们也会不甘。我们也有尊严,我们也有权利好好的活着。
我这一生都在战乱中度过。
我从死人堆里滚出来,我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我所有的本事都是如何能在战场上保住性命。
这个本事来得太残忍也太残酷,绝无可能让所有人都与我一样。
我知道怎么样可以不死,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去活。
我天天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是那样生龙活虎,我夜夜梦到的却是他们一个个的惨死沙场。
我常常听到死去的人在问我“何时才能魂归故乡”。
我的亏欠,永无还清之日。
孟烦了:我趴在车沿看着他,车在行驶,他在走,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欲坠。
这次我没有跟在他的后面,这次我没有看着他的后背,这次我终于看着他的脸。
我看着一滴泪水正缓缓划过他满是尘土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泪痕。
车越开越快,他越来越远,我看不见他了,但我依然在看。
我知道我很快会再看到他,看到一个似乎无所不能,永远精力无限的他。
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露出他的软弱疲惫他的悲伤绝望他的心力交瘁,他从来只是独自沉默着担当起所有的一切。
他从来不愿让人走近他的孤独,他从来不愿让人触碰他的伤痛。
于是,我便只有假装没有看到那一滴泪水那一道泪痕,假装没有听到那一句“我也想把命交给你,那是一件多么省心的事”。
只是我知道,我再也不会从他的后背去汲取温暖。
我会站在他的身边,我会站在他的面前。
因为我再也没有勇气看着你像一堆沙子一样颓然倒塌,因为我只想让你伪装得轻松一点,哪怕一点就好,我的团长。
龙文章:烦啦说“你又赢了”。
烦啦说“我们怎么会把命交给了你?”。
我赢了么?我赢过么?
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把命交给我,你们以命相托的信任,我承担不起。
烦啦,你和我跪在一起,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扛,谢谢你。
烦啦,让你看到这样不堪一击的我,你失望了吧,对不起。
烦啦,你先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现在真的很累。
但我保证,我很快就会没事。我保证,你再看到我的时候,我依然是你们的那个死啦死啦,我依然是你们的团长。
我保证,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