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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那六个黄衣人,岂不是与大河盟结下了冤仇?
去年清明之后,大河盟总盟主何大梦或许是筹划笼络人才,或许是想为盟中事务扫除一些障碍,竟然秘密给过谢未一封邀书。那是一个小孩子送来的,书信里说,何大梦歆慕谢捕头威名,意欲谋求一晤,同享清欢,请他如约而至。谢未自然知道不止是宴会那么简单,但没想到的是何大梦居然下了那么大本想要收拢他。
他想,无非因为他是本县的捕头,大河盟中盟做这段黄河上的生意,保不齐要碰衙门人物,需要他们罩一罩、闭闭眼。而在本县,想贿赂买通知县王素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他成了看看准的对象。谢未很简洁地答复:&ldqo;道不同不相为谋。&rdqo;
何大梦其人一直在一架阔大而诡秘的华车里面,隔着水晶帘,形象影影绰绰,又陈述一番利害,简直面面俱到,把谢未生活的窘境和不如意都考虑到在内。谢未只悠然地道:&ldqo;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志。&rdqo;
何大梦很有长者风范地笑了,接着温文尔雅地道:&ldqo;谢捕头或许是敬酒罚酒都不吃的。但本座受到这样的待遇,说不得日后要奉上几杯罚酒。&rdqo;谢未答:&ldqo;你是大人物,做事讲体面,就请随时来找‐‐我。&rdqo;找他,他是毫不担忧的。他不过是担心有人会对他的母亲不利,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如果李有理设陷阱把他投入牢狱这件事是何大梦的授意,那么他只能说,何大梦的手段并不高明,毫无成效。
该来的总会来。听闻南昌宁王朱宸濠已经起兵,巡抚王守仁在去往福建剿匪的路途上恰好经过南昌东面,于是停驻备战,目前已稳住局势,宁王尚未敢有进一步的异动。大河盟的所作所为是比以往猖獗,但似乎并未有呼应宁王叛乱的举动。何大梦这种老谋深算、趋利而动的人怕是正在观察情势变化,绝不贸然行动,担这种巨大风险。
没错,该来的总会来。两天之后,他将娶妻。妻子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温柔善良的女子苑桃。几乎人人都看好他和苑桃。按照一般人的看法,他的人生又接近了圆满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对于母亲认定的这桩婚事只是想拖延,那么如今,他感到莫名的苦痛,从心底里要抗拒。他明白不能抗拒。岂能抗拒母亲最大的愿望和那女子唯一的希冀?他只能抗拒自己。
每当想到徐荷书看到徐荷书的时候,他都在抗拒自己的心。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一开始吗?有时候,他想伸出手,想张开怀抱,想眼神锁定,想说一些话,却都被自己控制住。如果摆脱不了那种感觉,那么可以去忘掉吧?如果忘不掉,那么可以忽略吧?如果忽略不掉,那么可以不考虑未来只存在于此刻吗?
其实他根本不愿意消除这种感觉,他陶醉他沉迷,只是怕因此引发的后果。后果即是,他表明了爱慕她,并彼此相爱,他却仍然要娶苑桃。两方都辜负。他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是浪子。更何况更何况,他的身份还是儿子&hllp;&hllp;
白花如此无忧无虑,自己玩够了,就翻过身来,唔唔啊啊的叫着要爬向徐荷书那边。谢未起身把他捉回来,放在自己身旁,不无羡慕地叹道:&ldqo;你,多幸福,想要怎样就怎样&hllp;&hllp;&rdqo;转念一想,这孩子刚刚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亲人,又远离了母亲,实在是很不幸的,便又道:&ldqo;所以说,上天是公平的,给你这一样,就夺去那一样。&rdqo;白花一双黑亮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这双眼睛令谢未想到了母亲养的小兔,也是这样安静纯真。于是&hllp;&hllp;他朝白花做了个鬼脸。
白花小脸一皱,咧开嘴哇的就哭了。谢未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抱起来就往竹林里钻。他不想惊动安睡的徐荷书。岂料他那个鬼脸做得太过不合标准,白花嚎哭不止,谢未急得拍拍他哄哄他,哭声却愈演愈烈。竹林里很阴凉,谢未生恐孩子着凉便走出来,到更远处的日头地里。居然找到了一条被草丛隐蔽的小河,他和白花便在河边停下来。
阳光已经不强烈不温暖了,天空中渐渐聚集起乌云。远处的黄河上空已然风云骤变,天色苍白。又要下雨了&hllp;&hllp;
要下雨了&hllp;&hllp;蜻蜓款款低飞徘徊,似是想要告诉人们这个消息。徐荷书痛苦地从睡梦中醒来。她是被雷声唤醒的,身上却像被石头滚过压过一样酸痛,而且冷。她倏地坐起,发现四周寂静无人。谢未呢?白花呢?她站起来,绕过竹林向院子走去。院子里只有风声和落叶。看屋子里,只有窗户被风吹得一开一合。绕了这座院子一圈,只看到蜻蜓和燕子在乱飞。
人呢?如果他们遇到了状况,为何连一点异样的迹象都没发现?
她开始叫。&ldqo;谢未&hllp;&hllp;你在哪儿&hllp;&hllp;谢未&hllp;&hllp;&rdqo;
无人回应。再喊大声一点,回应她的&hllp;&hllp;是山壁的回声。他走了?回去了?
为什么白花也不见了,他不可能带白花走的。为什么不跟她告别一声?山风更大,乌云愈浓,天好像要入夜了。她再喊,孱弱的声音被风吹散,比叶落声更单调乏味。她奔跑去寻找,就像被风吹得不能支持的蝴蝶,前方左方右方后方任何方向都是空的&hllp;&hllp;
徐荷书终于停下来,慢慢走到在一棵已经结实的桃树下,再也没有力气,抓扶着桃枝凄凄切切地哭了。
他是走了。终于还是走了。
她早知道会有分别的时刻,却没有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谢未,你其实不必这样悄无声息,是无法向我告别还是不忍告别,是怕自己会留恋还是怕自己会动摇?&hllp;&hllp;我都懂得,我都想得通,我以为你我都会心照不宣地豪迈慷慨,纵然有三分伤,也拿得起放得下&hllp;&hllp;你这样走是很省事很潇洒,可是不也很小器吗?你是要躲我吗,我可曾让你为难了?你可曾对我许诺过什么,我又何曾要求过你什么?你回去娶妻&hllp;&hllp;好,该当回去&hllp;&hllp;
呼之欲出的心声无处诉,只在胸臆间梗塞辗转,徐荷书难过得伏在桃枝上,撕心裂肺般放声大哭起来。
闪电青蓝,雷声隆隆,雨点一颗颗落下来,穿过桃叶打在她身上,毫无感觉。
此时,千里之外,正在京城家中苦读的徐松诗,放下手中的笔,望着窗外蓝澄澄的天,兀自叹道:&ldqo;姐姐,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没有了你在家作威作福,小弟心中甚是寂寥啊&hllp;&hllp;&rdqo;
而徐荷书只觉得好累好累,如果马上就能回到家该有多好&hllp;&hllp;然而,她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就是她一直鄙视的&ldqo;没出息&rdqo;。可是现在这么难过,有没有出息才不管呢!
她全身心地痛哭,仿佛要将多日来心中的郁结一哭为快&hllp;&hllp;她没有注意到她所怨念的那个人正在朝她走来。
谢未一只手臂挟着白花,就像是挟着一把刀。他也在找她。看到徐荷书伏在桃树下兀自痛哭,他的心瞬间被这哭声震动了,轻轻走来,站在她面前,简直不知如何开口。
&ldqo;徐荷书&hllp;&hllp;&rdqo;
徐荷书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泪水模糊的双眼。哭声不知不觉变成了抽噎。
&ldqo;对不起。&rdqo;看着她泪水濡|湿并粘着发丝的脸庞,他努力地忍下了很多话。&ldqo;白花被河水冲走了,我&hllp;&hllp;我太大意了。&rdqo;
徐荷书的悲伤顿时化为乌有。居然是误会,居然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误会。没有了悲伤,却还有悲愤,却怎么也不能理直气壮起来。哭得头昏昏的,看看白花,吊在谢未腰畔,踢腾着小腿,身子是光溜溜的,湿衣服提在他手里&hllp;&hllp;怎么,掉河里了?她不再哭了,慢慢揩着脸,掠一掠凌乱的头发,低下了头。但方才她委屈得那么痛苦,此时绝做不到一笑置之。她声音沙哑地道:&ldqo;先回去给白花穿上衣服&hllp;&hllp;&rdqo;
雨渐渐大了。打在竹林间,声音轻妙无比。徐荷书给白花找来衣服穿上。这个玩累了且冒了险的孩子倦意袭上眼睑,很快,他便合上眼睛睡着了。
光线幽暗的静室里,两人无言相对。徐荷书轻轻走了出来,来到屋檐下,风吹着她的脸庞,雨溅湿了她的裙裳,院中的竹子将枝叶伸到檐下。雨并不肆虐,只是雷声和闪电不息。在家的时候,徐荷书喜欢打雷下雨的天气。此刻在这里,说不出喜不喜欢,只是一动情思,心中就会隐隐作痛,绵绵不绝。
谢未亦来到屋檐下。
如果她肯投去眼神,就会发现同样在望雨的他眼中正闪烁着炽热的火焰。&ldqo;徐荷书,你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吗?&rdqo;谢未声音很平静。
徐荷书以为他是指刚才自己的表现,于是大方承认:&ldqo;我,如你所看到的,很软弱。&rdqo;
&ldqo;你认为我是坚强的吗?&rdqo;
&ldqo;你&hllp;&hllp;&rdqo;徐荷书嘴边闪过恶劣的微笑,&ldqo;我只知道谢捕头是铁、石、心、肠。&rdqo;她感觉到谢未动了一下,是向她走来。
她被逼退到竹叶的另一边。在这个角落里,谢未突然抱住了她。
&ldqo;我是铁石心肠么?&rdqo;他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她,艰难地在她耳边低语,&ldqo;你哭得我心都碎了&hllp;&hllp;&rdqo;
嗡&hllp;&hllp;徐荷书头更加昏,连脚都是轻的了,意识却是清醒的。这不是假的,不是做梦,不是幻觉,是实实在的他抱着她。&ldqo;我&hllp;&hllp;我以为你走了。&rdqo;她眼中又泛起泪水。是委屈,是紧张?
谢未的眼神,如火炽盛,如水深远,看到徐荷书的眼睛里去。他要走,也不得不走,可是怎么舍得走?怎么走得了?怀中这个仰脸看着他的女子,又把脸埋到他胸膛上。&ldqo;你仍是要回去的吧&hllp;&hllp;&rdqo;她的意思,他会懂得。可是他好像没有听到。
&ldqo;徐荷书,我想你,我想你&hllp;&hllp;&rdqo;
&ldqo;我在这里。&rdqo;
&ldqo;看得到,却隔得那么远&hllp;&hllp;&rdqo;渺远地想到将来会隔得更远,等于是彼此隔绝,他心痛而疯狂地吻了下去。不管未来,只存在于此刻。
雷声乍起,蓝色的闪电妖冶地照亮山坳。屋子里睡着的白花受惊啼哭起来。
徐荷书勉强离开他一下,脸庞红如火烧:&ldqo;白花、哭了&hllp;&hllp;&rdqo;
&ldqo;让他哭&hllp;&hllp;&rdqo;他喘息地说着,如饥似渴地纠缠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