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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寂寂，雪深得将近没膝。月光寺的火光在释然小和尚一个人的努力下渐渐弱了。不知聚了多少捧雪，提了多少桶水，累得要死，他栽在狼藉的雪地里，看着焦黑冒烟的厨房废墟，心想，师父和两位师兄的道行毕竟是高，对这种意外事故亦能做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酣然大睡&hllp;&hllp;
谢未挽着徐荷书的手，顺着那几道刚刚留下的脚印，在这雪上疾奔，留下了浅浅的痕迹。行出不到二里，便断了线索。雪地上的脚印没有了。
看看四周，前后是平地，左右两边是低缓的坡，长满了枯草。坡下，是一道凝碧的河，河床那边，便是起伏不断的一片矮山。仔细辨别，可以明显看到左面坡上有人踩踏过的痕迹。
&ldqo;他们定是往这个方向去了！&rdqo;
徐荷书点点头：&ldqo;咱们要快。&rdqo;
谢未看她面色焦急忧虑，说道：&ldqo;沈判性命应是无忧，他们若要他的命，直接在庙里就动手了。&rdqo;
&ldqo;正是。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rdqo;
&ldqo;沈判的敌人，会有谁？&rdqo;
这可是说不准的。锦衣卫对付过的人，有王公贵族，有六七品的小官，有奸佞有忠臣，在皇宫里跟太监虎视眈眈，在外面也少不了触怒江湖之士。
下到河边，只见河水湍急，一丈多宽的河面竟没有结冰，谢未抓紧了徐荷书的手，要纵跃过去。徐荷书忽然看到山坡远处有一个白衣人在艰难地行走。
因为那袭白如雪的衣服，她多看了一眼。只见那人忽然从坡上跌倒，像只断翅的鸟雀一样无力地直滚下来。一直滚到河岸上，才伏在深雪上不动了。
&ldqo;谢未，你看&hllp;&hllp;&rdqo;
&ldqo;是个女人。&rdqo;谢未不知不觉松开了她的手，&ldqo;你若想去看她，就去吧。&rdqo;
&ldqo;嗯。&rdqo;徐荷书迅速跑过去。
河岸边的女子，乌黑的长发铺散在雪上，广袖宽服裹着纤柔的身体，背上还背着一只长形的包袱，她静静地伏在那里，好像是在休息。徐荷书来到她跟前，听得到她低微而艰难的喘息。
&ldqo;你没事吧？&rdqo;徐荷书蹲下身想扶她起来。
她搀着她的双臂，在她抬起头的一刹那，彼此脸上都乍现出难以置信的惊异。
&ldqo;是你？&rdqo;
&ldqo;是你！&rdqo;
&ldqo;方爱。&rdqo;
&ldqo;徐荷书。&rdqo;
徐荷书兴奋地点着头，脸都红了。
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上一次，是在黄河边的道路上，天下着大雨。这一次，亦是在一条河边，天下着大雪。时隔半年有余。
徐荷书扶她站了起来，两双美丽而又彼此陌生的手握在了一起，方爱的脸色，苍白冷清，眸子愈发的幽黑深邃，连清晰的黛眉都压不住那色调而倍觉浅淡，因为看着徐荷书，这双美得有些骇人的眼睛才有了点喜色。
&ldqo;你怎么是一个人，你病了？&rdqo;
方爱哀婉地笑了一下，不回答。
&ldqo;孙茯苓呢？白花呢？你怎么来到了这里？&rdqo;
方爱不回答，看着走来的谢未。
&ldqo;真的是你。&rdqo;
&ldqo;是我。&rdqo;方爱微笑，向徐荷书说道：&ldqo;你们是要去哪儿，你不要跟他去，陪我。&rdqo;
徐荷书立即点头：&ldqo;我陪着你。哥哥，你一个人去吧，全拜托你了。&rdqo;
谢未料到会是这样，也没有什么意见，向她们一拱手，转身便越过了那条奔流的河。
雪迷住了谢未远去的身影，也迷离了她们两人的眼睛。方爱的长发和衣襟在风里飞扬着，仿佛要乘风归去。&ldqo;徐荷书，我想念你。&rdqo;
徐荷书惭愧，当日的约定她没有遵守，没有亲自去赴约，而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徘徊和身心所受的痛苦，让她忘掉了很多事情，她对方爱，至多是偶尔想起，谈不上想念。
霎时，那场大雨里的情景仿佛再现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弹琴女子的面容，也真真切切回味到当时的心情。
&ldqo;其实，我是来找你的。&rdqo;方爱说话的样子和当时一样，像在做梦，&ldqo;男人、孩子，我都顾不得了。我只想再见见你，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去一个我一直向往却不敢轻易造访的地方。然后，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死了。&rdqo;
&ldqo;你说什么？你说&hllp;&hllp;死？&rdqo;
方爱笑得淡然：&ldqo;是的，我快死了。至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rdqo;
徐荷书不安地笑了：&ldqo;你莫骗我。你怎么会死？&rdqo;
&ldqo;是人都会死。我自生下来，就有一种奇病在身&hllp;&hllp;&rdqo;
徐荷书不容她说完：&ldqo;孙茯苓不是神医吗，难道他会束手无策？&rdqo;
方爱一时没有说话。
徐荷书心中难过，拉着她的手迈出了脚步：&ldqo;我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先跟我去避避风雪吧。&rdqo;
方爱叹了口气：&ldqo;也好，我也累了，想睡一会。&rdqo;
月光寺后院的破房间里，方爱很快合上眼睛睡着了，又很快醒来。
她觉得时间所剩不多，不可在睡梦里白白浪费。
醒来的时候，她听到非常舒缓、宁静的琴声。徐荷书取出了她包袱里的琴。
她便静静地听着。
徐荷书虽然生在书香之家，对于琴棋书画却散漫得很，略有所知而无一精通。凭着遗忘得所剩无几的早年学过的粗浅琴艺，她缓缓地拨动着琴弦。
感觉到方爱醒来，她回过头不禁冲她微微一笑。
方爱不做评价，只说：&ldqo;我喜欢你弹的。&rdqo;
徐荷书的脸上是疑惑、渴望。方爱摇摇头：&ldqo;神医又不是神仙，也有治不了的病。&rdqo;
&ldqo;这么说，你是瞒着孙茯苓，自己跑出来的？&rdqo;
&ldqo;难道在他身边让他看着我变丑、等死？&rdqo;
方爱从没有告诉孙茯苓自己患有一种隐藏得极深的怪病，但天长日久，孙茯苓便觉察到了。他觉察出，却也不说，也不问她，只是自己想办法，努力试验。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却假装不知道，与他在一起时只是如常。
但她却不知道，孙茯苓早已有心理准备。他猜到她有一天会死去，那一天何时到来，他猜不准，却以为不会太快。他只是努力想延迟那一天的到来。
她也没有料到那一天会这么快。
已经天亮了。
方爱抱着琴，走到门槛上，眺望小庙院墙外的树林。&ldqo;我去那儿弹琴给你听。&rdqo;
两人一起走出去。到了小树林外，徐荷书停住了脚步。方爱则走进树林中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林中有风，是朔风；林中有雪，是朝雪；林中有鸟，是寒鸟。
林中有白衣云鬓的美人弹琴，琴声清越。她亦恬然歌唱，歌声婉转。很远处，有早起打柴披着蓑衣的樵夫，在驻足聆听。再远处，很远很远处，是方爱琴声所渴慕的、歌声所眷恋的地方吧。而琴歌那样淡，那样远，似是在想望，又似是已相忘。
徐荷书十多岁的时候看古今名家画的山水，也曾神思飘渺，恨不能亲身实至，以至于夜晚睡梦里自己造一个美境来，浑然忘我地徜徉其中。现在，那种感觉好像回来了，虽然不是全部，虽然只是一瞬间&hllp;&hllp;
徐荷书肺腑催动，不能再望她一眼，背过身，泪水盈眶，终于忍不住靠在树上抽泣起来。
不止为她，不止为这琴歌，也为自己。
她忽然觉得自己活错了。
她亦有向往的地方，叫做江湖。她亦有向往的生活，叫做漂泊。纵然只是梦，她也还没有真的尝到梦一般完美的感觉。然而如今，她爱错了一个人之后，作为一个男人的妻子，被他控制、自我拘禁在狭隘的一个局里。
难道不是吗？像棋局一样的宅院，像迷局一样的心念。她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更不懂明天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她为心中已经远去的自己而哭。
&hllp;&hllp;方爱，你亦有相似的感触吗？若你真的就要辞世，那么我比起你来，还是幸运太多。若你真的不再在人间，那么&hllp;&hllp;这并非你轻易的决定是不是？生离死别的悲伤已经在她心头沉下来，令她惶恐，心里发着抖，。尽管她们相见只有两次，相处不过两个时辰。
等到一切声音平息，方爱轻轻走出了树林，微笑着看她：&ldqo;你还真是爱哭呢。&rdqo;
徐荷书泪眼模糊，确实破涕为笑：&ldqo;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我同你去。&rdqo;
&ldqo;真的要同我去？&rdqo;
&ldqo;真的。&rdqo;
&ldqo;我大概知道你如今的状况，或许，我知道的比你还要多一点，你此时真放得下？&rdqo;
徐荷书微笑：&ldqo;或许我做不到一生放得下，但此时我很想放下。&rdqo;
方爱理着脸上被风吹乱的发，笑道：&ldqo;是啊&hllp;&hllp;等我死了，你想回来便回来，想留在那儿便留在那儿。&rdqo;
&ldqo;哪儿？&rdqo;
&ldqo;渤海之滨，花崖瀑布。&rdqo;
&hllp;&hllp;
大雪纷纷的漫漫长路上，两个女子，一个挽着简单的行囊佩着剑，一个背负着一把古琴，结伴径直向东行去。
徐荷书此时的心，比白雪覆盖的大地干净，比凛冽呼啸的北风畅快。这种感觉，类似于多年前某个玩累了的黄昏，她骑着小马驹不急不缓地回家。一路上，多少人看她，她都不管。
如今，马战死了，她也不孤独，身边有了一个知己。
虽然，很多时候看到方爱的神情，她都会因为渐渐深知的兴奋或突然激发的难过而心中颤栗。她不再想身后的事情。
沈判的下落自有人管，沈判的心也会有人安慰。纵然是走得不负责任，她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