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李觞
柳白带着她来到第一楼的那天,我依稀记得,天上是一轮满月。洞庭表里澄澈,玉鉴琼田三万里。而我为着焉则给我铸成的那柄长剑“浩歌”,答允焉则陪她一整日放舟湖上:看云起潮落,观鸥鹭忘机,当是酬谢她连日以来铸剑的辛苦。向晚时分,回到楼中,我才见到那个女子。
她还是,很……年幼罢。
“小李觞,我有一事相求,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啊。”柳白指着她,对我笑道,“我代过姑娘向你求教武学,你和栖迟,可要好生为她授业才是。嗯,不过说起来,恐怕你是教不了过姑娘什么了,回头记得帮我给栖迟递个话儿,就说让他倾其所有,要不遗余力地为过姑娘传授武学才好。”
我侧首,看向那女子,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垂首无言,眉目之间,俱是清冷。想是察觉到我在看她,她也自抬眼,向我凝目。我一笑回身,凭栏远眺洞庭夜色:天上月明星稀,湖面静影沉璧,仿佛银河潇湘,那一天一地的水色,都流入了她的眼底,在她的一转盼,一流眄之间,俱是潋滟成如此生动的韶秀。
我手指轻轻扣着栏杆,低笑:“凭什么?”
“呵,真伤脑筋。凭什么呢?”柳白执了折扇,在掌中轻轻敲了敲,笑道,“你说,凭什么呢?”
我回身,拿起茶碗,浅饮:“就凭——大哥闭关谢客,我少不得,要胡作非为一番罢了。”
“甚妙甚妙,不过我倒觉得,栖迟是会很中意过姑娘的。只可惜,此番我来得不巧,得他闭关,居然无缘与他共话,可惜,当真可惜。”柳白微微皱眉,一笑一叹,“我明日,便取道荆襄入蜀,去看看唐璧。”
我闻言莞尔:“那估计也不巧,闻说嫂夫人刚刚为唐兄诞下一位千金,想来唐兄亦是无暇顾你的。”
柳白掩面哀叹:“在下好容易游赏宋室湖山一番,你们中原武林的待客之道,果真小气。”
“点苍门待客之道也未见大气。”我吹了吹茶沫儿,闲闲道,“你何妨再多送我些饼茶。”
“不愧是第一楼主,坐拥连城巨富,居然还是这般锱铢计较。栖迟得了你这么一个妙人相助,统揽第一楼的一切大事小情,哎,他可真是捡到宝了。”柳白笑着叹着,简直要将折扇敲上我的头顶。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折扇,回眸去看那个女子,她依旧垂首静坐,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我与柳白之间的对答,全然无由入她耳目。
“总要居安思危才好,我这里,毕竟不是天高皇帝远。再说赵氏,也委实没有大理段氏那么好相与——哼哼,虽然眼下,两个皇帝都被金人掳了去,国已不国。然而正因为如此,身处南朝武林的我们,才更要仔细思算,用心观望,不是吗?不然值此乱世当中,安生一念,自然已为我辈之奢愿,若不能手握重金快刃、用以自恃,我辈又当如何立命——过姑娘,你以为如何?”我看向她,有心听她出言,亦是有心,向她展述一个,我第一楼从来便不屑居为武林正途的事实。
她低着头,唇角略略勾起,带出一抹不见欢颜的笑意:“我自然是,深以为然。只是公子,莫要太做得怀璧其罪就好。”
她,是一个解人。
次日柳白即同我们作别,取道荆襄入蜀。我寻思着,她终究是个女子,性情又是清冷如斯,于是,我向她引见了不醒楼的燕凌。她二人倒是一见如故,相交甚欢。后来大哥出关,她跟随大哥入关习武,苦修深造,连燕凌亦是极少相见的。而我因为生父一事,离开洞庭,去了一趟北方。
父亲的尸身,自是早已无寻,只叹我身为人子,却连一个衣冠冢墓,都无从为他筑立。虽然母亲临终前,一再叮嘱我不要念着与父亲相认——她道父亲,是完全不知晓还有我这样的一脉骨血存于草莽;要我既身处江湖之远,便做得一份,完全不在意朝堂风云变幻的处世就好;要我实在不必因为父亲的缘故,忧虑朝堂。
呵,母亲……却是多虑了,我又岂会,为宋室忧心。母亲是个江湖女子,自有江湖女子的潇洒性情,然而,儿女之情以外,她却只是爱绝这一片江湖水云的悠远无拘,是一种“欲回天地入扁舟”的澹泊与宁静;而我在意的江湖,却是要这四海暗流都汹涌集结,以待蓄势,以期一场滔天的无边浩荡。
——我自然在意这家国,但我,却是凭什么在意宋室!
有宋如此……我李觞,纵有父如此,又当如何!
我探闻,父亲死节之前,粘罕曾利诱父亲以高官厚禄,威胁父亲以高堂族亲。然而父亲只是骂不绝口。于是,日复一日,粘罕对父亲再也无可奈何。父亲就这样被割喉,剜目,断指……父亲,您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尚且全然不惜……我又如何奢愿,您来知晓——我一场、这受之于您的人生。
承欢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亦难期。况无终夜长开眼,忍报平生未展眉。
父亲,若我有意,以武林之力,抗礼朝廷、握手这一片山河,负起这个民族,扶起这众苍生一切的荣华与尊严——九泉之下,若得父子相见,您是认我,还是杀我?
——您必是要将我千刀万剐罢。
卿辞曾道,她与父亲您相识。父亲,在您眼中,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柳白亦只道她生长于帝都。她,必然是有着很特殊的背景罢:出入宫闱身不忌,王侯皆是等闲交。虽然在我的印象里,京华之内,并没有这样的武林世家。
那她,又是何人呢。
罢了,她是那样地拒人千里,我这样思量她的过往,又有什么意思。我只要知道,她不在意第一楼的一切,甚至不在意武林势力的一切,也就已经足够。虽然,我的确很想知道,这苍茫天地之间,这广阔湖山表里,还有什么,是能够在她心意之中的。
注:
这一章开始,是1128年。
之前的章节,楔子是1126年的冬天,15章是1127年。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出自北宋秦观《望海潮》。其实除了这句,这首词之后的每一句,都可以表达过卿辞等人对故园的怅惘。秦少游在词中的后几句说:“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可是,对于生长于北宋东京的过卿辞等人而言,却早已是帝苑尽空,他们曾经夜饮鸣笳的舞榭歌台,再也没有华灯碍月,再也没有飞盖妨花,而他们,早已是连叹息,都无法发出一声。
原来,那个为庙堂死节、允称“南朝一人”的李若水。《宋史•卷四四六•列传第二百五•李若水》:死后有自北方逃归者云:“金人相与言,「辽国之亡,死义者十数,南朝惟李侍郎一人」。临死无怖色,为歌诗卒,曰:「矫首问天兮,天卒无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闻者悲之。”
御戎如御寇,爱民如爱子。出自李若水《杂诗》。
明月自不老,古今同一时。出自李若水《中秋不见月》。
父亲就这样被割喉,剜目,断指……《宋史•卷四四六•列传第二百五•李若水》:“又骂不绝口,监军者挝破其唇,噀血骂愈切,至以刃裂颈断舌而死,年三十五。”所以,其实是裂颈断舌。我渲染得更为惨烈,是为表达后面李觞那句:父亲,您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尚且全然不惜……我又如何奢愿,您来知晓——我一场、这受之于您的人生。
承欢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亦难期。况无终夜长开眼,忍报平生未展眉。出自唐代元稹《遣悲怀》:“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原诗是写夫妻的,所以略作改动,这样比较符合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