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陶漪
他醒来之后,迷迷瞪瞪了好久,一言不发,脸色灰败。他的神情如此木然,眼神却充满着癫狂难掩的痛苦绝望。我看着他为自己亲手置人于死而怅恨自罚,看着他沉浸在那片深重的阴霾里无法自拔——我却没有丝毫的办法。我只有无措地,无法自抑地为他低低饮泣——陶漪啊陶漪,你这般无助,你从来,都是这般无用之人。
他听到我的抽泣,双目犹是一片晦暗,灵台却已清明。他踉跄着起身,执意要立时救治众位受伤的乡亲们。我们从中宵忙到天色渐明,总算将所有的乡亲全部看过——他的医术真是高明,即使是在如今这般紧迫、药材如此短缺的景况下,仅仅凭借金针,亦可为众乡亲渡劫。他将身上所携药物尽数取出,调水冲匀,外敷内服,亦可解得大半燃眉之急。然而忙过这一切之后,他抱膝倚在东窗未白的孤灯前,眼神空洞地向我喃喃道:潋水,你说为何明明想让人活下去,却总要看着人死……而我,还要亲手让人死。
我闻言身躯轻颤,低呼一声他的名字,却根本不知应当如何开口。他却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好惨好惨。他把头低下去,侧过脸,埋在双膝之间,双目微闭,叹息很轻,声音很痛:是不是这样的世道,这样的技艺,当真是无用的……因为救再多的人,都不够多,救再多的人,都救不过来……而我还要亲手杀人,亲手将凶器插进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的心口……其实那个时候,我几乎想问一问王兄——如果可以替换,是不是可以用我自己的性命,去抵过这些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的恶人的恶行,可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不是这样的。我低低开口,抬眼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字地重复着:不应该是这样的——以劫,如果要以命换命,那便不是拯救——你是医者,你是活人无算的大夫,怎么可以任凭这样消极的念头来左右你。
——这样的言语,当真不适合由我道来。一语方毕,我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是怎样的颤抖无力——可是,卿辞不在这里,哥哥也不在这里。我不想他这样恣情地痛苦下去,而我自己却始终无法做到像卿辞那样尝试将他一掌掴醒;无法做到像哥哥那样将他痛斥清醒——我虚弱地感到即使自己想要碰触他的一片衣角,我都要给自己一个十二万分充裕的理由。
……但其实,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一个介意举止相授,养于深闺、严防无谓礼教的女子,我也有哥哥那样飒沓的江湖儿郎,于生年之中长相陪伴;而我自己,如今,又如何不可算作是一半的江湖儿女。
可是对你……
于君近处,此情愈怯。
我悲伤地望定他,心底有一个声音,低低地问着自己:到底何时何地,才能够执君一手,伏君一怀,不管一天一地,不理一人地恣情一哭呢?
然而,我却听到他苦涩地开口:潋水,你说得不错。以命换命,那便不是拯救,可是,我却连那样,都做不到呢……我没有对王兄说出那样的话,不为明白王兄必然不肯,必然会被他看作是天大的笑话,而是因为……
他说:而是因为,我真的——不、想、死、呵!
——在没有见到她前,无论如何,我真的,不想死去。
他双目紧闭,虚弱地说出这句微末却坚定的期待。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下意识里,我以为自己会踉跄,会软倒,但其实,我只是静静地立着他的身旁,一动也没有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微笑的,听见自己轻声向他说道:那么,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注:
“下四州各地米谷供应不足的景况,允称闽地当时最为严峻的黎民生养之难;而上四州各地,相较之下,虽可勉强供给,但汀州一带却还是困难的。”当时,福建的建宁府、南剑州、汀州、邵武军,称为上四州;福州、兴化军、泉州、漳州,称为下四州。《宋史•志第一百二十六•食货上一•农田》提到,南宋时期,福建地域的食粮问题极其恶劣。除汀州之外,上四州其它地域大体可以自给米谷。下四州粮食供应困难。咳咳,不过呢,这个是孝宗在位时期的记载,比故事这里晚了三四十年。然而因为南渡逃难嘛,福建陆陆续续地狭人稠起来,粮食矛盾是渐次突显的话,挠头,似乎也无可厚非吧。我安排桃源村遭官匪围剿洗劫的桥段,除了考虑粮食矛盾这一点,更在意的一个问题,是为了一个人——王事。《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十三•韩世忠》记载:“闽人王某者,教其舟中载土,平版铺之,穴船版以棹桨,风息则出江,有风则勿出。海舟无风,不可动也。”——不错,黄天荡之战,最后还是败了,是由于有人为完颜宗弼出谋划策,这个青史里留下点滴的“闽人王某”,在故事里,被我杜撰在了王事身上。如果列位看官看完下一章,那么、请不要绝然地唾弃他。
“这野火频烧、青溪残桥旧红板也没一条的处处断井颓垣……更有数只乌鸦呼啦啦扑棱而起,啄起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这两处分别化用自清代孔尚任《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李白古诗《战城南》: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李白此诗后文还有一句:“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写余末动手杀人,勉强算作这个意思,倒也不是想把余末定义成什么完人,然而他也着实一身优柔、叫人提不起兴致,只是,书生情结嘛,就安排下这样一个桥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