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卿辞握住他的双臂,声音清沉:“桓哥哥,我可以的。你……莫要低估了楼儿。”
“不是的,楼儿。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赵桓蓦然出言打断她,仿佛竟是没有分毫犹豫,“我当然信你。只是,楼儿,我不要你救我。”
“我要的,不是你救。”他闭目垂首,心底深深叹息。那年上京会宁府,金国皇宫大内,面见金主之时,殿上阶下,完颜晟阴鸷的警告,此时回想起来,依然犹如惊雷过耳:“我的昏德公和重昏侯阁下,给朕好好地活着,活到寿终正寝,活到无疾而终。不要寻死觅活的,更不要妄想,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回去南面——不然的话,朕尽有兴致可以考虑,用长淮以北所有汉人百姓的性命,为尔等陪葬、或是饯行——哼,哈哈哈哈……血肉祭酒,也着实,很不错呵。”
他猛然睁开眼睛,再度看着过卿辞的时候,依然是一派温柔无遮:“楼儿,你明明知道的。只是救我一人,又有何用。救得了我一人,救不了整个宋室沦落在这虎狼之地的万千子民呵。”他抬手,轻柔地拭去过卿辞咬破樱唇沁出的怵目血迹:“何况,救我回去,作什么呢?”他凝住她泫然的双眸,声音轻浅却无比清晰地字字道:“我是亡国之君,救我回去,楼儿……你是要我把这家国,再亡一次么?”
他看着她的眼中蓦然浮现出失去一切光彩的震动,缓缓转过身去,怅然叹息:“这一点,你分明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的。”他低下头去,微微拂拭着指间那一抹怆然的凄艳,笑容淡淡,唇角之间的淡漠苦涩,仿佛亦可以就此悄然掩住:“我当然,是求救的。但不是以楼儿一人,救我一人,而是等待九弟挥师,救我宋室沦入虎口的全部。”他回身握住过卿辞的双手,合起,将少女的双手拢在自己微温的双掌之中,握紧:“我们全部,都要回去。”
过卿辞沉默地无言颔首,却听赵桓微微浅嘲:“莫把我想得好了,楼儿。我不过是……畏死。再被他们捉回来,我不敢赌,自己将会遭受何等对待。如今再苦,也好过那些太过真实的切肤之痛……而我这个,万民膏血供养过的身体,到底是怕多受棰楚的。”他的声音里有着缥缈的叹息:“人道乱世生不如死,那可真是痴傻——生,岂会不如死。活着,纵然再艰难,再遭受侮辱和损害,也好过死去之后的无知无觉呵。”
“桓哥哥!”她的手指轻轻抚上赵桓冰冷的唇,低声道,“我也是明白桓哥哥的。桓哥哥不必和楼儿说这些的。”“楼儿,”赵桓的双眸之中,忽然透出一抹虽然淡漠却难以拂拭挥去的坚定,“我会努力活下去——活下去,等到九弟挥师,踏平金国这黑山白水的那一天。”
“赵构。”她闻言双目浸血,低低切齿着那个名字。赵桓看着她洌洌染恨的冰雪容颜,轻叹一声:“不要恨他。”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言语之间叹息犹浓:“楼儿,你与其说是恨他。其实……更应该恨我,恨我的父亲。”
她低眉:“不,楼儿不恨桓哥哥。”她微微一顿,幽幽道:“楼儿最多最多,也只是怨桓哥哥罢了——桓哥哥,楼儿想问桓哥哥,那个时候,桓哥哥为何会答允那场六甲之术……那分明,是假到分毫都不可信的佞言妄语……桓哥哥,你怎么就当真了呢……怎么就、同意那些个市井无赖胡作非为,就那么、把一国一城,社稷百姓,都寄望在了那些绝不可能的怪力乱神之上呢?”
那是她离开汴梁、疾往少林去找寻那个人之前,唯一问过城中百姓的一件事——好端端的一个梦华东京,纵然没有多少劲兵强弩,可总还是有高城铁瓮,总还是有军民一心、赴死无畏的抗争抵御的吧——为什么就那样如风过披靡一般,呼啦啦就零落成泥:原来,却是有禁军中的一个无名之辈,蛊惑天听,自言擅用“六甲神兵”,只要招募七千七百七十七民众化身天将,便可生擒金将退敌,确保帝都万无一失——何等可笑的信口雌黄。然而,功名利禄,就真的这样接踵而来,备战的事宜,却是一拖再拖——守城将士被要求悉数撤去,只道是凡夫俗子会影响神兵无上威力的施展。然而两军对垒,不及交锋,望风而逃的,却是这些诩为救民于水火的“天将”。
那是她所知道的最为荒谬的战役。城,就那么破了;国,就那么亡了。
而这一切,都是你默许的么:都是你倾心属意,都是你家国社稷都情愿为之一力相掷的么——只为一赌之后,或可求得一个,得以翻覆的时局……是这样的吗,桓哥哥?
她轻声道:“桓哥哥,你告诉我……你那时,真的惊惶无措到……那样昏庸的地步了吗?”她与赵桓之间,从来没有君臣之念,这样的言辞,一字一句,满载的也只是沉沉的苦涩。赵桓闻言默然,好一时才淡淡苦笑道:“其实,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记得了呢。不过……应该是我罢。”他抬手为过卿辞挽起耳畔一缕碎发:“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当时是怎样的,就这样罢,我来背负。”
过卿辞咬咬嘴唇,双眉苦苦深蹙:“桓哥哥既然这般说话,楼儿不再过问便是。只是,桓哥哥,纵然你是亡国之君,楼儿也不认为……那些事情,便是桓哥哥你说背负,便能够背负得起的。”赵桓淡淡一笑:“是,然而千夫所指的那个众矢之的,到底还是由我来做才是。”他轻轻补充一句:“其实本来,到底也还是我罢。”
两人又是一时相对无语。赵桓挽着过卿辞坐到榻前,细细看着她的眼角眉梢——那张转徙江湖、风霜消磨的冰雪容颜,宛然有着赵桓从前未识的风华。赵桓微笑着,温言向她又是一问:“楼儿是怎么进来这里的?外面那个少年,似乎还是有意为咱们遮掩的。他留在廊下,旁人便当真不再上前过问,不会来扰咱们说话。他,却是金人罢?楼儿方才还说要带我离开,若我当真离去……你却把这少年置于何地啊……”过卿辞神色略显复杂,一侧首淡淡道:“我从未把他置于何地。他从来,都不在我眼中——彼此萍水相逢,既然无意当中丝葛相牵,我为何不利用他一番?”赵桓见她如此言说,亦没有再问,换过话题道:“楼儿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
“离开嵩山,一路行过河洛,我随着逃亡的百姓,一路南行。丁未初春的时候,我到了闽地汀州附近,在那里的一个小村落暂居了半载。后来,我离开那个村落,行至余杭。在西湖边上,我结交到一位江湖朋友。之后,我跟随那位朋友,去了洞庭湖君山上的一处武林驻地,继续修习武学。再后来,杜充决了黄河大堤、扔下汴梁南逃的时候,我离开了洞庭湖,一个人四处走走,一直徘徊在江浙一带。今年春月里,韩世忠将军和金兀术的黄天荡对峙,那段时间,我也在那附近。后来金兀术撤军北去,我就忽然想着,我要来北边一趟——我很想见到桓哥哥。”她略略收拾心情,忽然想到些什么,“桓哥哥,我习武停留的那个江湖门派,那个执掌一门的少年江湖子弟,竟然是……若水叔叔在草莽之中,留下的血脉呢。”她看着赵桓略显惊诧的神色,微微点了点头,道:“他叫李觞,把酒祝离觞的那个‘觞’。他是一个很有见地的少年,如果来日,他成为武林之中、众望所归的第一人,赵构怕是会很头疼呢……呵……”她的浅笑之中,分明泻出一丝漫显残酷的恨意,赵桓却并不在意,闻她言及李觞其人,亦未感到忧虑不安。他只是淡然一笑:“既是清卿之子,我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无论庙堂草野,无论如何,都不会辜负社稷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