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对酒名楼水畔 只今何以解忧
忆昔桃源携胜景,当时月色缠绵。流光是夜转清寒。婵娟如有拒,谁与照无眠。
堪恨相逢萍水聚,今生注定缘悭。张狂买醉可偷闲。初酲肝胆洌,恸坼一潸然。
——破渡钞•调寄《临江仙》
建炎四年青夏。
巴陵胜状,洞庭一湖,衔山吻水,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岳阳楼左近的一家小小的酒馆,余末陶漪沈墨涵三人把盏临风,闲话江湖。
余末自春月里回到桃源村邂逅陶漪以来,一直同她一道护着众位乡亲的安危。苦候十余日后,终于等到蓬瀛府游历在江浙一带的数位弟子前来相救,使得乡亲们终于幸免于难。陶漪不料沈墨涵居然也随着那些弟子一道赶来,愕然之下,犹是心忧——于她而言,沈墨涵终究是个太过年幼的孩子,即使男孩的武学与见地都超出旁人甚远,他终究,仍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孩子。
三人并蓬瀛府一干弟子护着众乡人,到得汀州府近郊的村落暂时落脚。沈墨涵询问众乡人可有去处,有的乡人自言他乡尚有可以投奔的亲人,大多数乡人却是没有安身之地的。沈墨涵吩咐众弟子安排这些乡人分散到上四州其他三州的各处安居,毕竟汀州府发榜缉贼,这些乡人若是勾留于此,只怕也会引人猜忌。男孩言道建阳尤溪一带,犹有沈氏宗亲长留于彼,乡邻们若是有意,自可择处栖身;甚至有人如若愿意,更可由三五弟子引领北去,到得蓬瀛府门派驻地或其附近的村落安身。
余末见得男孩不过三言两语,便把一众乡邻的来日,安排得周全稳妥备至。他心下对男孩佩服不已,回身对陶漪赧然道:“看着墨涵这样一一安排过来,当真好像运筹帷幄一般泰然有度。再看一眼我自己,痴长这些岁数,竟是什么也做不来。”沈墨涵在近旁一边安置乡邻,一边在心底默念:是啦是啦,你也知道自己一把年纪都活到小白兔身上去了,既然那么有自知之明,就赶快把漪儿姐姐让给本公子吧。
那日男孩于桃源村初见余末陶漪,就分明地感觉到,他的漪儿姐姐,对这个看似羸弱不堪的男子,却是怀有极为深沉的眷念——原来,那一段段江湖两忘的伤感,那一方方涸辙之鲋的绣帕,所系所思,都是眼见的、这一个他么?
……原来——就是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啊!
……本公子彻底受打击了。
男孩几乎是与陶漪初逢的那段时日,便察觉到他的漪儿姐姐是心有所属的。然而那有什么要紧,反正在他的漪儿姐姐身边的,那日之后,不都只有他沈墨涵沈小公子嘛。无论漪儿姐姐心底眷恋的那个人是何等的绝才惊采,沈小公子又岂会知难而退呢——切,本公子只是还没长大而已,待得本公子年少有为之时,本公子才不相信,本公子的风华绝代会输给谁呢——什么?你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不不,本公子怎么可能允许那种事情存在——本公子是这样的聪颖早慧,我的漪儿姐姐又是这般韶华正好,本公子绝对不会允许那种遗憾发生的!呐呐呐,漪儿姐姐喔,本公子可是一直在你身边的喔,所以我的漪儿姐姐啊,多多顾念一下本公子嘛,本公子不会比那个人差的!漪儿姐姐一定会很喜欢本公子的!
岂料见过之后,才晓得,那人根本是一个扔进人堆里都几乎找不出来的角色……这家伙哪有本公子可爱!哪有本公子这么惊才绝艳啊!
……真是的。
……好啦好啦,本公子也知道,感情这回事么,本来就是毫无道理居多的啦……
——可是漪儿姐姐,你如此眷恋这样一个普通的男子。那他,分明是自有旁人难以得见的过人之处吧?他的那些不为旁人所见所识的意念行止,自然不见得会有多么傲人折人,但却是……已经点在漪儿姐姐的心底、已经很难挥去了吧?
男孩彼时想到这些,不觉之间,心底便泛起些清浅的怏怏,然而他一张玉雪俊秀的小脸儿,却是笑容一派欢喜烂漫,对着余末丝毫不见有半分敌意——笑话,这么一个柔弱敦厚的家伙,难道本公子公平竞争都赢不了他吗?
待得安置好一众乡人之后,沈墨涵一意要一直暗中护卫着他的沈潜打道回府,说是自己要和余末陶漪一道游赏江湖,若是潜叔此番依然暗中相伴,自己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不妥举动都被潜叔看了去,日后被潜叔捏在手里做把柄可是大大不妥。沈潜不理他信口胡诌,却也到底同意了不再暗中跟随在男孩左右——毕竟沈墨涵以一介垂髫稚子之姿,行走江湖三年五载,却也从未出过差错。不说沈潜,便是乃父沈眠,亦是早已默许男孩在红尘中独自试炼。
何况眼下不是还有佳人相伴嘛,虽然佳人眼中那个所谓良人也在——但,本公子很有自信!呼呼,没关系的!
沈墨涵一边喝着龟蛇酒,一边吃着蜜汁湘莲,对着余末故作满脸唉声叹气地惋惜道:“原来你竟是这般不擅饮酒,真真好没意思。”余末低头笑了笑,略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酒的那个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喝罢了。”“这么好的洞庭美酒,古来都盛名远播的,你居然连尝都不敢尝,好生无趣。”男孩端起一杯,又是一饮而尽,“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咱们在浩然公子那边一直赖着打秋风,真的打到秋风起白云生的时节,那才叫一个尽兴。”
陶漪闻言不禁失笑:“墨涵好生不客气。”沈墨涵嘻嘻一笑:“左右咱们自汀州北上,江浙一带也徘徊了大半个月。这回溯流来到巴陵,如何便待不到清秋?哎呀漪儿姐姐,你别只是品茶,这洞庭银鱼做得真好,你多吃些嘛。”“可是墨涵要的也太多了呀,又是煎,又是炒,又是鸡蛋烹汤的,还有这些湘莲糖水,咱们三人无论如何都是吃不完的。”陶漪微微苦恼,“就这样浪费掉,却是好生可惜的。”
“呐呐呐,以劫哥,听到了吧?漪儿姐姐说吃不完好可惜呢。你便是饮些美酒又有何妨?本来我叫上这些,便是给咱们佐酒的,结果你倒可好,滴酒不沾,枉费我一番苦心不说,还要被漪儿姐姐责怪暴殄天物的。”沈墨涵转着一双灵动的眼珠,看着余末嘿嘿笑道,“来来来,陪本公子对饮嘛。”
余末不由好笑,终于抬手执过酒壶斟满酒盏,微笑着举杯认输道:“就依墨涵所邀,总不好让潋水责怪沈小公子不是?那么……今天豁出去罢,为着这些银鱼,在下少不得要醉笑陪君三万场了——唉,若是过会儿咱们双双醉倒,潋水只当不认识咱们这两个酒鬼,速速澹然回避就是了。”“哈哈,甚妙甚妙,要是以劫哥醉得恶相百出,本公子就把你丢到洞庭湖底去给龙王爷做女婿!”
余末看着沈墨涵笑得张扬无比,陶漪亦是掩口嫣然,笑得花枝轻颤。他也自放声长笑,掩下心底种种时浅时浓的忧思,一例畅饮芳醪。可惜纵然醉里,他都无法抛却那一幕桃源村中、自己手刃无辜的骇然梦魇;无法淡漠一丝一毫,他已然同过卿辞、就此天涯永隔的惨淡事实。他心底痴痴地想着:原来,所谓不诉离伤,他也是、当真只有醉死自己,才能再也无知无觉一切忧愁。故国何在,故园尘土,而他对她的思恋,纵然是梦里,也不会朦胧半分,只会……更行,更远,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