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人,回首,转身,向她澹然一笑:“卿辞,别来无恙。”
她愕然:“尘远?”
白衣弱冠的青年依旧笑容淡淡,温暖,不减空明:“是我。”
“你怎么会在此处?”她一时百思无解,“侍卫?不会——你不会武功。”
胡瀛略一低首,微微一笑:“算是……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他待我,或有些许真心。”
她闻言,略一扬眉,却没有言语。
胡瀛看着她,点了点头:“他总算,不甚容易。若是生活起居,他执意……有我在侧,那么,就这样吧。”
过卿辞望着他,不出一言。然而青年,也自坦然沉静地回望她。过卿辞唇角微微一扯,轻轻道:“无论如何,伴君如伴虎。赵构……有些事情,说来总是有些不堪的。”
“还没有,到不堪的地步。”他淡淡一笑,转过话题,“卿辞是去看柔福帝姬?”
“嗯,大约明日,我便启程北去了。”过卿辞淡淡道,“去看看伪齐的那些事儿。”
“那待卿辞归来,咱们再会。”青年浅浅的笑容,一如过卿辞旧年的记忆里一般,澹泊而温暖,不见丝毫晦暗。
尘远,你怎么会和赵构扯上干系呢?过卿辞在心中悄悄地问他。
——还是……这样的干系么?
她不再多言此间,只向他略略颔首,淡淡道:“我不一定何时归来,你且珍重——虽说天子在侧,荣辱休戚,也未必便是能够得以与共的。我当然知道,你未必在意这些,然而我总是不希望你有事的。”
他目送她走出那段回廊,转角处,她翩然回首:“尘远,你——也是情愿的吗?”
她看到他点了点头,一双泠然的眸色之间,仿佛已经装进,这个乱世中,所有倾心尽力、所有悉心收藏捡拾的一切岁月静好。
过卿辞来到柔福这边,对她说起自己即将北行之事。柔福略略沉默片刻,淡淡一笑:“卿辞走了,我竟有些害怕。”
过卿辞了然地淡淡安慰她道:“无妨,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你的九哥。”
柔福黯然开口道:“这些年在金国,我从来没有畏惧过死亡,以及那些折辱,可是如今在九哥身边,我却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怕。”
“近君情怯,”过卿辞宛然是这般冰雪态度,“何况,他本来就是所有人的那个「君」。”
“卿辞,”柔福低唤她一声,然而唤过之后,却又仿佛不知如何启齿,“我好像见到九哥他……他很眷恋……他身边的一个人。”
过卿辞心知柔福所言,即是胡瀛,想来他们毕竟屋舍相近,日常起居,行止之间相见,早已明察心照。她默然一晌,淡淡开口道:“他眷恋何人,与你何干。”
“纵然他与旁人一处,有多么地不该与不堪,你同他,本来也是不该的。”她看着柔福眉目清愁却仿若平静无波的神色,凉凉地提醒,“嬛嬛,我知你此心如鉴,也知情之一字,绝非君若无意,卿便可休——你,且自珍重罢。”
柔福寂寞一笑:“我自然知道的,可是卿辞,你也知道……我若不说与你听,我便……再无人可以倾诉了呀……”
“我只是很思恋他,也只能这样静静地思恋他而已,不是吗?”她看着过卿辞,笑容缥缈而虚幻,“静静等着他为我主婚,把我送去一个,离他更远的地方。”
“我不是嫉恨,我没有资格。我只是多少有些惊讶,那个人,是个男子。”她对上过卿辞温温凉凉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我记得九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过卿辞想到什么,侧过头去,轻飘飘说了一句:“他如今是不是这样,也都一样。”
“什么?”柔福不明所以,问道。
过卿辞不去看她,过了一会儿,才道:“去年年初,他离开扬州、躲避粘罕追兵的时候,在那之前,他在扬州的那些时日,大约过得还是很滋润的吧……粘罕攻去扬州之际,他还在干那些荒淫之事呢。”
柔福一惊,但闻过卿辞言语依旧轻描淡写:“我记得,那个时候,他可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当时他的那些丑态,我可是尽收眼底。这些日子,我来往于官舍之内,见到御医时时进奉汤药,我粗略看去,也知道那却不是什么一般的滋补物事,想来扬州至今,他留下的隐疾,经时未愈——说起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够痊愈的一天。”
柔福容颜惨淡,怔怔望着过卿辞,一时愕然忘言。好在她二人素来闲话,从来都是无人在侧,过卿辞又是习武之人,她耳目过人,岂容旁人听去壁角,因此,纵然是这等事关天子尊严的莫大骇闻,她对着柔福,也不过随意道出。
她歪了歪头,向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微微一哂:“我当时恰巧也在扬州,因此暗中窥探过他几日——这个你就别告诉他了,要不然他该气死了,左右那时,我恨他恨得要死——我道他的那个事,总是关乎宗室子嗣的大事,瞒过一时,也难一世,不过你知道与否,也没什么要紧。”
柔福抬起一双幽戚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过卿辞,缓缓开口:“卿辞,我明白的,你放心。”
——她知道,卿辞是盼她芳心自警。只为此心,纵然情怯,或恐亦是,情切。
“卿辞,”她执起过卿辞微凉的手,“多陪我一会儿,好么。”
过卿辞微叹一声,缓缓道:“那我今晚,为你守夜,左右,我是不用睡的。”
待得月至中天,柔福已然入眠,过卿辞倚着绣榻,伴在一旁,一时忽觉不耐一室窒息的空旷冷寂,于是携剑出户,来到庭中,对月自舞。白衣皎皎,清影幽幽,月色华颜,俱如缟素,她便是那广谪人间的堕天青女,漫身冰雪,无枝可依,惟舞可恃。琉瓦之上,她舞至一式极难的折身,忽而足下一滞,步履一滑,竟是一个踉跄,便从屋脊之上,直跌下去。好在她身子极轻,变招又是极快,看去便宛如一片回风中的舞雪,翩然飘落于庭中地面。
然而她在空中,分明可以变换身法,待到落地之际、站定身形,这于她,本是万一也不值一提的自然应变。然而,她却长锋倒提,将自己持剑的一臂,背于身后,一任自己俯身在地,无声,一如此心,痛至无声,此身,倦极,无动。
苍穹。她在心底,低低地唤着:我是真的以为是你,我是真的、以为自己没有错认——却原来,这些年后,我也会渐次淡漠对你的感觉吗——我以为我爱你,这世间,无以为过。
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这些年来,我始终失去你。我到底,是如何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