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这些了,好没意思的。”她转过话题,不欲放纵自己就此沉沦思念或怨尤,那个深埋心底从未远去,却一直以来,与她山水迢遥,不知再见何期的故人。
“行哥哥,说说你吧。”她歪着头,看向行名浅笑,“你和沧浪,是怎么回事?你和他,是在我离开桃源村不久之后重逢的吧,那么行哥哥,你当时知道我也桃源村吗?”
“并不知道。我找了他那么多年,他在汀州府的那些消息,还是江湖上的一些朋友看得不甚分明,猜测着给我传达的。”行名看着过卿辞笑意浅浅的神色,不觉有些好笑,于是他撇下茶碗,双手抱怀,看向她道,“你觉得我们是怎么回事?”
过卿辞闻得他用“我们”二字,不禁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萍踪浪迹天涯共,剑酒江湖漫姓名,死生契阔。”
行名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她适才进屋之后,就随手搁在一旁的《东坡诗词》:“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很喜欢填词,这些年,你大约久不在意这些了吧。”
“是,的确许久不再看这些。风花雪月,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诚然苏东坡的东西,不算如此。可是,于我自己而言,到底是情怀渐觉成衰晚,久不填词手自疏。只是这双手,合是握紧长缨,系取天骄种才好,疏于填词,又有什么不好——道君皇帝那个时候,不就是太没有疏于这些秾辞丽句,华采繁章,才使得军政荒废,奸佞横行,断送了我有宋以来,中原以北的一派大好河山么?”她说到此处,忽然辞锋一转,向行名问道,“行哥哥,富平之战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如何——”行名一手支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是想参与战事?你师父不是令你立下重誓——”
“话虽如此,但我如今想来,参与战事,哪里就等同于他老人家说的那些。”过卿辞将手轻轻按上腰间那柄从不解下的贴身软剑,眉目微扬,“我若仅是以我之武,为我三军破阵,有何不可——什么乱世佐国,那些说辞,只当笑谈便罢。这一回,待我解去身上这毒,我便打算去到川陕军中看看,嗯,大约是吴玠帐下,暂且这般决定。”
“你既有此决定,彼时我自当与你同往,共你所言,以武破阵。”行名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沉吟道,“沧浪会与咱们同去。如此的话,我便有些担心他那个妹子还有余末,沙场无情,若是他们执意相随,可不是什么妙事。”他抬眼看向过卿辞:“这些年,你参与过其他战事吗?”
“韩世忠在黄天荡对峙金兀术的那段时日,我在他的军中。不过,我当时只是为着掩护梁夫人而已,别的没做什么。”过卿辞言及此处,眼神微微一黯,不禁低下头去,叹道,“我这一次,之所以寄望以武破阵,说起来,还是同我中的这毒有关。我以前从未想到,原来自己竟可以被人如此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上,若非那人相告,我依然不得自知。那人背后究竟有何势力,我一概不知,只知他们是我师父的宿敌。这太可怕了,我从前不信师父对我的那些评判,却也自恃无人可以轻易利用我控制我。如今,我被那人下了这毒,我才明白,就算师父不让我做,就算我自己并不相信,但的确有人,希望能够操纵我,去做一些事情。我不确定那将会是什么,但直觉告诉我,祸福相倚,百害之中,亦有完利可择。因此,我要主动去做一些事情——”
她此刻起身,眼底清冷的光芒,忽现出泠泠的盛意:“我并非奢望天佑我宋室,亦并非相信师父所言,我只是觉得,无论是否有什么运数真的与我相依,任何人立身于这天地之间,其所作所为,必然会影响其周身的人情景况——而我深信,我之作为,纵无大义,纵全小利,总也不会做出,令我宋室子民蒙难蒙羞之事:谓世为何,谓国为何,我之作为,何为此世,何为此国,我之作为,但求为此苍生——而我亦是苍生。”
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一切江湖与家国的平淡或险阻,到此也该悉心点检,为来日的一切不可预知,作为可能的算筹,为这立身之地奔走。她想自己,已非少小年华,那些辗转时的浪迹流离,其实给了她那么多宝贵的收获:她邂逅益友良师,得以提升武学修为;她重会渊圣赵桓,得以怀念及正视亡国以来的种种怨尤;更不必说,赵构对她的宽遇或坦荡、秦柯对她的窥探或控制,以及少林方丈大师,对她至关重要的指点和醍醐灌顶的劝慰。
那些国破时积攒下的,累累怨天愤世的情怀,到此也该做出切实的行动了吧。她在心底,这样决意。
行名闻她所言,欣然笑道:“其实于我这个故人而言,这样骄狂自信的你,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小楼——自许仙魔输隽永,敢嘲神佛少清狂。呵,你当年,是这样说过的吧。卿辞,你若能傲冽依旧,我很欢喜。此番相见以来,你初时的那些委婉却终究淡漠,以及适才那些冷寂消沉,我只盼此后,更少在你身上见到。”他话至此处,上前拍了拍过卿辞的肩,温言劝道:“其实你这些年来,也结识了不少朋友吧,也合敞开心扉与他们相待才是。”
“何其难矣,”过卿辞叹道,“想来,我终究伤害过太多的人,可叹秉性如此,虽有些微歉疚,却终究无意寻求谁人谅解。何况,我孤身惯了,哪里便会对谁抵死挂念,他们想我是如何,便道我是如何罢。左右我如今既欲奔走谋事,也就更加不想谁人因为同我相交而受到可能的牵累——行哥哥,你便当作,我全然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借口,来推托自己的无情罢。”
行名看着她自嘲浅浅的微笑,心中略略感慨,于是淡淡道:“若是真正值得交心的朋友,总会明白的,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之后又自闲话良久,时至深宵,行名方才离去。过卿辞熄了灯火,静静盘坐于榻上,调息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觉有些倦意。她按照施还情传授之法,解衣躺下,为自己催眠,却到底未得入睡,过了好半晌之后,她只好起身披衣,点起灯火,到后院的温泉梳洗一番,回屋继续看那卷《东坡诗词》。
自许仙魔输隽永,敢嘲神佛少清狂。行名说与她的这一联,的确是多少年前,她在赵桓身边嬉玩时写下的断句。而今,她书剑犹携,冰肌犹潋,玉骨犹清,可堪回首风烟,故人无在,绿鬓深凉。
她一时情怀久恸,回身来到书案前,将那一凹冷凝之墨,微微研磨,仿佛研磨的是自己一脉寂寞到一无可诉的心思。提笔寥寥在笺上偶成一阕小令,她折笺入袖,推门出了屋子。站在庭中伶仃的月色下,她有些怔怔地想着:自己是有多久,没有这样协律填词了呢。
太久了,都是亡国以前的旧事。
一阵冰风扫过,山中一时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夜雪,她一动不动地立着,任落雪堆满她的周身,良久良久,仿佛月色都已经不见,仿佛有天光自东方渐白,她轻声开口,低低地吟出一首《浣溪沙》:
“立尽深宵忆旧诗,清寒风露挽凄迷。偶思君我少年时——”
“冻雨流霜,侵骨瘦——漫身冰雪,与谁依——
吟至下阕,她几乎是一句一叹。念至末句,她忽微微扬首,看向天光渐起的东方,深深凝眸许久,终于气若游丝地念出最后七字。
“长淮望断……几,分,离。”
长淮望断——几、分、离!
她有些黯然地拂去一身落雪,手指紧紧扣住袖中的折笺,那不是方才她吟出的这一首,那是一首《临江仙》。
“别来无恙,可病……相思。”她喃喃地开口,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在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