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余末
卿辞的身体完全康复之后,沧浪大哥身上的余毒,也几乎完全无碍了。寻忆大哥言道,“川上逝”拔除至此,已是难能可贵,此后若非经历至烈的心神波动,便不会损害身体分毫。沧浪大哥自是情怀坦荡之人,想来只要潋水这一生平安喜乐,那些余毒,便再不可能有作祟的机会。
潋水,我念及她,终是心中难安。
那一日,寻忆大哥确定卿辞已经除尽“归去来兮”,潋水曾经单独来到心斋寻我。她对我说,自从我在桃源村,迫于无奈、不得不亲手结束那些贼人的性命之后,那个令我在痛苦之中,失神自语的夜晚,她就完全明白了我对卿辞的心意。
“我曾经想着,上苍让我再次遇见你,还是在同一个地方遇见你,当真待我不薄。可是这样的恩宠,我并没有认为只会降临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看到你一直不开心,我知道你一定对她无法割舍。所以,我只求这段时间,在你的身边,好好看看你,就已经足够。”
“如今,卿辞终于同我们湖海重会,我明白,我对你的执念,也许,是时候应该放手了。比起世间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上苍待我们已然太好。我或许没有期待过你和卿辞的重逢,可是以劫,我一直期待,你能过得更加开心一些。”
“虽然有些事情,好像只要不说,就可以装作彼此都不知道。可是,太绝望了呵。以劫,我想我们,都应该勇敢一点。”她凝眸注视着我,伸手抚着我的脸庞,“以劫,我一直都在眷恋你,以前,如今——可是以后,我要尝试,不再眷恋你,我会习惯,不再眷念你。”
她轻轻牵起我的手,温柔地问我:“以劫,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以来,也是这样深深眷恋着卿辞,你是不是,始终不愿割舍。”
我看着她,心底的愧疚与苦涩,缚骨缠绵。我全然不知,要如何回应她曾经隐忍如斯,沉静如斯的万缕深情。
“是的,潋水。一直以来,我非常眷恋卿辞,我始终,无法割舍这眷恋。”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这是你所确定的坚持,以劫,我盼你和卿辞,终有一日,得以相携白首。”她轻轻放开我的手,在离开心斋之际,倚门回首,温柔一笑,“以劫,我放手,是因为,我不要你放手,你可明白。”
“我明白,潋水。”我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在心底悄悄地对她说:潋水,我只是无法放手,除此之外,我并不敢多有奢望,只是即使仅仅是这样,我终究,不愿放手。
——可是你对我说过的勇敢,我必不相负。我无法回应你的深情,也无法就这样敷衍又空妄地为你祝福一个来日;但终此一生,我都会于长夜无人之际,诚心祈求上苍,为你指引一桩完满而安宁的幸福。
所以几日之后,我单独寻一个时间,来到卿辞的清秋馆。
那时已是入夜之后,卿辞坐在廊下独酌,她似乎很喜欢阁中酿制的“梅色冰醪”,一种比较清淡的养生药酒。我来到她的身前,她微笑着看向我:“久不见你,此番倒巧,是来与我对饮?”
我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实在是不擅饮酒。”
“找我有事?”她依旧笑着,一指身旁,“坐。”
我依言坐在她的身边,看她饮酒。小小的一坛饮罢,她一笑起身:“好了,回屋吧。你这样无声无息地不饮不言,端得叫我自觉无趣。”
“卿辞,”我轻声唤她,她停下脚步,侧身看我:“你不冷的话,咱们还是在院子里待着如何?”
她这样商量的口吻,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哀伤地想着,自己缘何是那样将她错看。
“好的。”我答道。
“之前一心医毒,也没有同大家多聊一些。你的医术是不是已经很高明了?寻常的那些疑难杂症,大约都难不倒你了吧,真好。”
好什么?我有些走神地想着,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为你疗伤医治了吗?可是卿辞,你是这样的强大,寻常的病痛,根本不会侵害到你——而你此番所遭遇的毒伤,我却无法医治。
何况,我怎么可能,情愿你受到任何伤害,即使,是我可以治愈的伤害。
“卿辞,”我轻声唤她,看着她眉目泠然、神色清淡地看向我,不知缘何,心口却是一窒,“你当时为何离开桃源村,我回去找过你。”
“左右是流离失所,逃难,避难,狡兔三窟,离开一个暂时栖身之所,也很是寻常的啊。”她有些好笑地看住我,“你不是也走了么,也没说过要回来呀。”
我其实在想,问出这样的话语,她会否轻蔑地冷笑着,对我反唇相讥。然而,她是这样容颜淡淡,笑意浅浅。月出皎然,体素储洁,一天精华不掩的月色流入她的眼底,她的眸色,比银河还要潋滟。她轻描淡写地与我谈论着这些,仿佛说的只是与彼此无干无涉的寻常天象。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载瞻星辰,载歌幽人。而彼此的流水今日,却根本不可能确定,彼此是否,也曾有过那样一个明月前身。
“卿辞,那时你去武夷深处买茶,有没有生过我的气?”我孤注一掷地向她问出这一句,看定她微微疑惑地神情,心底有狠狠的冷嘲,几乎将自己淹没:余末,余末,记得潋水说过的勇敢,即使你根本不知道,究竟是眼前的卿辞太过澹泊无意,还是你自己,根本太过自作多情。
她看着我,片刻之后,忽而一笑。
“离开桃源村之前,我曾向沧浪言道,自己凭何生你的气,而你凭何令我生气。”她回身坐到廊下,抱膝抬首看着我,“然而以劫,我承认,当时,我的确生过你的气。”
“我于靖康元年闰月,东京城破之后,流亡去到闽地。旧日东京城内,我曾与王侯等闲平交,自负武学奇绝。我的师父,是道君与渊圣两朝帝王父子俱为敬重的一位方士,二帝待他老人家,执以国师之礼,因此,在我生年以来的十二载岁月里,我所过的生活,不仅仅是衣食无忧,富贵难俦,甚至应该说是宠命优渥。”
“但破城之后,亡国以来,我旧日里所有亲近之人,悉数渺无踪影,全部与我天涯相失。我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上苍有意扼我,还是他们终究决然地弃我而去,但彼时我内心的凄凉与哀毁,全然遮蔽了我性情中温和从善的一面。而那之后,我最初停泊浪迹,邂逅的人是你。”
“我承认彼时对你有所在意,但在你离开桃源村之后,这在意也荡然消减无踪。我无法淡忘旧日帝都里的一切,无法淡忘曾经共我许约终生的故人。这些是我离开桃源村之后确认的,纵然城破之初,他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纵然流亡之初,我是那样觉得自己是否已然同他此生相忘,然而生年以来的种种韶华过往,早已定格成心底不可磨灭的深沉印迹,此心如鉴,此情终不可遣,与命同羁。”
“何况,我们身处这样一个乱世,生离死别,转瞬擦肩,在人生这些无法掌控的变故里,性情时时都会有变节的可能。”她看着我,声音里的柔和,让我确信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觉,“以劫,我的确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我,的确伤害过你吧,我很抱歉。”
“卿辞,谢谢你肯对我说这些。只是我对你眷恋,也是在我离开桃源村之后,笃定并确认的。我只是想问你,在你寻到你的故人之前,眼前这些乍逢战乱便有可能遭受离散的岁月,既然我们如今得以重会,你是否情愿我们彼此相伴,一起多走一些,以后的日子。”我凝视着她,惊觉自己竟然可以说出这样没有一丝颤抖的话语:卿辞,卿辞,你说人生的变故无法掌控,你说性情时时可能变节,可是我在你性情何其晦暗的时候喜欢上你,我确信我自己,无论何时,都不会淡漠这份眷恋。
她并不惊愕,只是回应我以同样深凝的目光:“以劫,你可知道,有的人,是那种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瓦解我对其他人所有的留恋——我情愿彼此相伴浪迹江湖,我待你,一如手足。”
注:
情怀渐觉成衰晚。出自北宋钱惟演《木兰花》:“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握紧长缨,系取天骄种。化用自北宋贺铸《六州歌头》:“不请长缨,击取天骄种。”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载瞻星辰,载歌幽人。而彼此的流水今日,却根本不可能确定,彼此是否,也曾有过那样一个明月前身。出自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洗炼》: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