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辞,你的那些少林派的朋友,还都好吗?”陶漪的一声轻唤,收束了过卿辞又一次几乎沉沦哀伤的心神,然而,不过是将她又带入另一层寂寞的隐痛。她轻叹一声:“什么是好,他们遁入空门的人,什么又是不好。”
那一场战事大捷之后,众人依照行名的遗愿,将其火化,将骨灰投入渭水。那一战中,少林派有不少弟子牺牲于原上,是以过卿辞作别众人,独自去往少林,意欲劝慰寺中长留的那些朋友,希望多少可以为他们排遣一些哀思。而余末等人,在战后就来到蜀中,在唐家堡停留居住,等候过卿辞佛门事了,来此相会。
“卿辞,你去看看哥哥好吗。”陶漪看着她有些失神的模样,低声请求着,“毕竟,除却堡主璜之先生,你是众人当中,最熟悉行大哥的。哥哥什么都不愿意同我们说,但是我想,他需要有一个人,可以和他说说话……说说,他和行大哥之间的一些事情。”
过卿辞闻言默然,良久之后,她轻轻颔首,应允:“我去。”
她按照陶漪的指引,更往幽篁深处行去。途中遇到几只竹熊,她并不喜欢这些憨态可掬的可爱动物,也不知道行名生前,曾是那样喜欢竹熊。因此,在她看到陶涛抱着一只年幼的竹熊坐在地上默默出神的时候,仿佛有那么恍惚的一瞬,她几乎要否决那场战争曾经划破她的生命,带走过她生命之中,曾经重要的古菊危兰。
“沧浪,我回来了。”她轻声唤他,“你的毒,再没有什么吧。”
陶涛放开竹熊,并未起身:“没事,你此去少林,大约也很辛苦吧。”
“还好,”她看着他的眼睛,低声回答,“无论如何,感同身受,依然不能以身代之。”她注意到,陶涛的脸色是苍冷的灰白,而近旁散落的酒坛,三三两两地东倒西歪着:“痛饮从来别有肠——沧浪,你这样地痛饮,其实,也无法缓解任何痛苦吧。”
陶涛不语,过卿辞低低吟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她看着清溪涓涓的流水,想着行名最后一刻说过的话:生,是江湖之子;死,亦当归还江海为魂。
然而,什么生入江湖,死亦入得江湖,分明是,生不能与眼前的男子同携,但求死后,能与之同归罢——沧浪之水,江湖之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此深沉的眷念,如此执着的铭刻。
沧浪,你半点,都不曾动容吗?纵然,他是男子。
她在心底,叹息着向男子问出这一句话,然而始终没有开声。许久之后,在她以为陶涛不会再有任何言语时,她听到陶涛轻声说道:“我心已随君化,心已亡,何来痛苦。”
我素,醉笑陪君三万场。我到底不曾想过,原来年少初逢之际,彼此同游京华时的一句笑言,宛然便合是彼此一个,有关一生一世的承诺——然而人的一生,究竟能醉几个三万场?其实分心一算,便可知晓,其实这一生,根本一个都难。
我当他是不经意地玩笑,却始终未曾想过,原来,一直是自己没有分出半分心思给他。陶涛凄怆地想着:醉笑陪君三万场——这恐怕、不仅合是一生一世的承诺,更是他陶沧浪,合当恪守三生的誓言。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阅音修篁,独鹤与飞。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冬日的清风拂过竹间疏疏落落的晴雪,风里的萧条,由于竹雪的呵护,感觉并不凄凉。过卿辞感受着这些荏苒在衣的风情,听着陶涛淡淡诉说着他与行名的那些过往:京华初会,斗剑相知;湖海同携,阅世分歧;天涯两隔,入朝避世;桃源再见,去国扶持;蜀中雪岭,疗伤休养……
——原来这竹海,原来,这一天的枝枝叶叶,如此关情。行哥哥,你身入江海的魂魄,可曾扶摇碧落,与这万里清风,一起注视着依然在这世间的我们,这些拂过我们衣袂的无边风色里,是否有你对我们的守护。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那彻骨之毒,名曰“川上逝”。逝者如斯,而我们生者心上的疼痛,是这样不舍昼夜地研磨血肉。我们已身在蜀中,眼下的时日里,我们是否还能找到一个临邛道士,将逝者的魂魄,托入我们这些生者的长梦。
然而逝者,究竟有没有魂魄——纵然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纵然生者辗转相思,纵然方士殷勤寻觅:排空驭气,升天入地。最后的结局,是否也只能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是否也只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而佳人,此生,终难再得。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向晚的斜阳中,陶涛舞完“九章剑法”中的“涉江”一折,收剑站定,低低吟出屈子这一句远古的诗行。
“卿辞,你来了就好。应点苍门主柳白之邀,再过一段时间,我和小漪会随他去大理,或许未来的时日,我们不会再回归宋土,就在那个美好如桃源的地方,度过余生。”
过卿辞点了点头,目送陶涛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并没有跟随他一道回唐家堡。一只小小的竹熊,糯糯地蹭到她的脚边,她俯身将它抱起。抚着竹熊的耳朵,她静静地想着,屈子那一篇《涉江》里,陶涛方才低吟的那一句,之后的诗行。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