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楼——剑 伊5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31

建炎四年春月,萧景二人回到楼中,钟相的起事被孔彦舟等乱臣平息,其人余党暂隐于草泽,以待来日卷土。这期间的明明暗暗里,李觞亦在筹划一些事情,未许人知。而华歌的到来,使她觉得,那情景似曾相识。

一日未名轩中,彼此闲坐,她问李觞:“浩然,你当年派萧大哥救我,和如今的华歌,是一样的吗?”

李觞彼时正用一柄小刀削一支竹簪,闻言停手,看她一眼:“你这样觉得?”

“没有,”她想了想,还是补充一句,“但不知为何,感觉何其相似。”

他微微一哂:“焉则,华歌唤我什么,你唤我什么——子皓中月他们,唤我什么?”

她当然知道,一时无言。

“我与莫先生有过约定,我对你说过的话,不会忘记。”他把削好的竹簪随意插入自己的束发,起身,“华歌是来为第一楼分管账目的,可是焉则,我没有迫你为我铸剑,我没有迫你。你说不知为何,那便不为如何,可好——你一贯的态度,不也是如此吗?”

“那么,浩然,卿辞对你而言,也是一样的吗?”不知为何,她忽然是这样想要得到他的一个答案。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焉则,卿辞对我而言,邂逅得太过轻易,我在意她,是因为我了解,不知在哪一刻,我就会轻易地与她离散,就如同她这一别,也许很久她都不会回来,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他凝住她的眼眸,用温凉的声音给予她似乎是最真实的答复,“而你是我苦心从莫先生手里得到的,我清楚你会属于我多久,我不惧怕失去你——但你们,都不会是我的,绝不会。”

——焉则,你是你父亲的掌上明珠,我也将你视作明珠,我会为你,寻到最好的匣箧。

然而,他终究是这样断然将她拒绝。离开未名轩回到聆君阁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彼时有一只翠鸟,掠过轩窗案前的那只胆瓶,将之打碎成一地零落的情怀;而她亦不会知晓,他在阁中卸下那一支新成的竹簪,将之折断在掌间,锋锐的竹丝刺破掌心,血珠粒粒,且沥沥,静静蜿蜒出隐忍的寂寥。

彼此的瓶坠簪折,这样定定。

绍兴五年,正月刚过,她听从李觞的安排,应唐家堡之邀约,去往蜀中与唐氏交流铸炼技业,同时研习兵刃淬毒之法,一住几是经年。因此清秋时节,楼中那件惨淡的大事,与她完全擦肩。

岁末归来君山,她才始知晓,自己离开洞庭之后,竟然发生过那样的创痛:钟相的余党——杨幺等人这些年来的陆续筹谋,终于被岳家军一举尽数平息,星火全无。而栖迟先生的谢世,更是令她震惊无言,她想自己完全清楚,李觞如今的心境会是怎样地怆绝与疲累。

浩然,你都料到的吗——这一切。你可是,刻意把我支开,为何要在这样的时刻,让我离开你的身畔,为何这样的时刻,你是这样断然拒绝我与你共担。难道我不是第一楼的人吗,萧大哥说彼时卿辞都在的——李觞,莫焉则在你心中,究竟是何。

“焉则,这段时间,有时候我会想——所谓留得青山,也许真的不过是一个借口,苟且偷生的借口。”长夜降临之后,那些只有彼此相对的时刻里,他向她道出这样寥落的心迹,无限伤感,“我兄长死了,我与他虽无血缘之亲,但因我母亲之故,他待我一如亲弟,我此一生,得他教导,个中受益,当真浩如烟海,云水无穷。可叹即使是他这样的人,也还是被世间情爱所缚,终至身殒。”

“当年梦华一炬,河洛回头万里,帝都已在仇雠彀中。而宋室偏安如此,虎狼榻边酣睡的江南,赵构朝廷的临安行在,总也算是留得青山。”

“——留得青山。可是,你看留得青山的这些人,呵呵——山外青山,西湖歌舞,早知如此,是不是当初,还是死掉得好?”

“或许宋室,真的不值得有人为之死节。”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这些零落的话语,究竟是想要向她表达什么。也许他只是想要向她倾诉,也许毕竟无论如何,他其实,只能向她倾诉,只愿向她倾诉。

他有时对她坦露的心事,从来不曾教旁人洞悉,但他所筹谋的那些大事,他也从来不肯向她剖白。而那些,萧景二人是全然清楚的吧,过卿辞,想来也是全然了解的。

浩然,你到底要为这江湖,这江山,筹谋什么,是不是万分危险——是命悬一线,还是朝不保夕——可是你知道,名剑世家,亦在江湖之内,我不惧怕死亡,若你说的平安喜乐,若这其中有你,我不惧怕朝闻道,夕死可矣。

半觞烟雨江山挹,是处腥风待浩歌。浩然,我清楚乱世意味着什么,我从来都会正视,浩浩江山,荡荡江湖,我愿徜徉腥风血雨,而你是我一生决然期待的那首歌诗。

绍兴七年夏月,两人在君山的揖君渡口,目送唐家堡无所居之首座孟韬登船离去,李觞对她言道:“其实剑衣是个值得依靠的男子,你如何不肯稍作考虑。”

孟韬孟剑衣,是她两年前去往唐家堡的那段时间,所结识的与她最为交好的挚友。其人受掌门唐璧之命,指引她在堡内的日常生活,对她照拂有加,她心怀感激,相交也自深厚。然而彼年之后,孟韬对她所怀之情愫,经年不曾消减,至于而今来到君山向李觞提亲,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看他一眼,沉默无言。

他却不肯放过她:“焉则今年已是廿四了吧,再不许人,要老了呢。”

彼时她一直低首,不愿与他对视,此刻闻言,终于扬首横他一眼:“卿辞与我同龄,还不是待字闺中?”

“你一连说错两条,”李觞微微一笑,纠正她道,“「卿辞」不就是她的字?她成日便是浪迹江湖,哪里却有「闺中」,何处却是她的「闺中」?”

他明知她的意思,却偏偏,要同她在此时较真字句。她终至气恼,凉凉抛下一句“诚然这里是我的「闺中」”,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然而他却又跟来,未名轩前闷坐,他立在她的身后,只手覆在她的肩头,他手心冰凉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夏衫,沁入她微凉的肌肤,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尽是荒凉。

这些凉薄,可是他待她,恒定的温度。

然而他道:“焉则,我待你,当是至亲。”

最终,他也没有用一个“手足”的称谓来描述彼此——可是因为,他也知如果一定要用那样一个不白之辞来禁锢彼此,抹煞彼此——那等痛楚,绝非“断腕”可以描摹,而绝然,确乎锥心。

她听到这一句,终觉心底已是荒凉丛生的蔓草,尽被烧毁成绝望的灰烬——心字成灰,想来就是这样一种痛觉。可是纵然一切的想望,合该就此消逝,这些灰飞烟灭的痛楚,全然还有待到沧桑尽头,依然无可抹煞的温度。

“你若觉得他好,那便将我许嫁。”她看着他,眼底的光华终成朦胧的雾气,他的容颜映在她的瞳仁里,恍然是种天涯咫尺的虚幻。

忽然眼底人千里,岂尽生前酒一杯。若是眼中流血,他是否便可以窥晓她的心字成灰,他便是窥晓,又是否能够予她那个,她所期待的回应。

——不能够的。

那便教他看见自己眼底已是灰烬罢——让他看到她的心灰意冷,让那些灰烬,掩去她的心头碧血,让他以为她可以收拾情怀,由他许嫁他人。

李觞,若你定要把酒,与我祝一场离觞,这一杯酒,纵我未饮心先醉,我亦会为君之恩,付我一身——不予疏狂,不悔憔悴,纵然这一场对酒,这一曲当歌,对我而言,是怎样一种“强乐”,我都愿意为你伪装得不至太过无味——我绝然奉陪,绝无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