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算是相识了。小瑜儿是蜀中人氏,她的那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虽是武林子弟,不入军籍,却是一直跟随吴玠将军出征在外。她这一次来,便是请求少林僧众为经年阵亡的川陕三军将士超度英魂——而她自己,还打算在与夫婿结缡之前,在寺中斋戒焚香,小住九九八十一日。
我闻言失笑:“九九八十一日,还是小住?这里古木清深,佛苔幽冷的——你一个韶华正好的小女孩儿,何必如此虚度光阴呢?”
小瑜儿杏眼一瞪:“大叔就是瞧不起我,不信人家有半寸慧根佛性。”
“哪里便是这个意思,”我摊了摊手,“我实在不太愿意得见、似你这等红颜玉貌,长伴青灯古佛,便是一时礼佛,你这时间也太长了些,没由来惹人叹息的。”
小瑜儿撇了撇嘴:“那大叔你是觉得人家临时抱佛脚,心不够诚,因此佛祖也不会保佑人家的么?”
“这却是什么话,”我懒懒一笑,“倘若佛祖因为世人无心礼佛便不相佑,或是因为世人一时激愤无知、诋毁佛事,便予灾祸——那么佛祖,却与妖魔有何两样?佛祖是不会和世人计较毁誉的,众生平等,你抱不抱佛脚,佛祖都会佑你——你结过的善因,自会得到善果,你种下的恶根,自应承受恶报——佛祖给你的,永远都会给你,然而佛祖并不能够多给你些什么——你所得到的,其实大多是你自予自取的。”
“所以,”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临时抱一抱佛脚,也挺好的,一点也不晚。”
小瑜儿双手托着腮,在我轻拍她头顶的时候,乖乖地坐着,撩起双眼向自己的顶心看去,嘟着嘴唇,吹起自己额前的碎发,十二分娇俏可爱的模样。她正待开口,却听一个稍嫌清锐的少年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好一个「临时抱佛脚不悖论」,这位大师,你对着一个如此妙龄韶秀的女子,促膝谈心,授言抚顶——大师,你所予者,为何;所取者,又是为何?”
彼时我确是同小瑜儿促膝相对,在我的茅屋左近,闲话寻常。我俩略一回身,只见一个少年,临风立在近旁一株铮铮老松之下,长风过处,衣袂若举,飘然若仙,只是脸上过于凛峭的神情,给他的气质平添多少阴煞与乖戾,既俏且诮。我微微一笑:“红颜白骨,青丝黄土,和尚无欲无求,无所给予,亦无所取,施主所见,俱是空空。”
少年一哂:“你骂我是瞎子?”
小瑜儿“噗哧”一笑:“哪里,大叔夸你独具慧眼来着。”
少年待得看清小瑜儿这份悦目容光之后,微微一愣,脸上忽而现出一抹骄狂却又不减爱慕的神色:“小可造次,敢问姑娘芳名?”
“你呢?”小瑜儿眨了眨眼,问道。
“在下严咏业。”他看向我,“大师法号为何?”
“无我。”我挥了挥手,“不必唤我大师。”我看向他,沉吟:“哪个颜永夜?永夜朱颜凋玉树?”
少年闻言微愕,笑容之间,似有一抹幽深:“嗯,是「永夜」。不过,不是朱颜,是严子陵的「严」。”他一笑之后,目光刻意热切地看向小瑜儿:“姑娘还未告诉小可名字呢。”
小瑜儿嫣然一笑,扭头看向我道:“大叔你告诉他罢。”
我笑了笑,向少年道:“她的名字,却是和三国时期、一位名垂青史的千古风|流人物,是一样的呢。”
小瑜儿姓周,大约五百年前,和频伽,还是一家。
小瑜儿后来向我大发嗔怨:“大叔你居然当人家是白骨!相由心生,以汝观物,物皆着汝色彩——你才白骨,你全身都是白骨!一心都是白骨!”她对着我,简直是咬牙切齿,那副气咻咻地娇俏模样: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朱唇皓齿——唉,我说的红颜白骨,可有错么,善哉善哉,这般了无淑女形象。
严永夜似乎对她很是一见钟情。这天,我去溪边浣衣,小瑜儿跟着我,也在近旁闲步。好在这个时节万木凋零,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她拈花惹草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话虽如此,但采|花的若是美人,大约还是很美好的。
严永夜在不远处垂钓,时不时地,会向我们这边望上一眼。小瑜儿这几日总和我抱怨,说是严永夜未免有些太过纠缠不休,她已经向他明确地表示过,自己是有婚约的,而且此番回去,大约就是要嫁了——然而此人还是锲而不舍,她觉得委实有些头痛。
“虽然当真标致得没话说,可是本姑娘哪里便是那么肤浅的人了嘛。”小瑜儿托着腮,坐在我身边闷闷道,“虽然是谦谦君子样的、书卷气的倾诉爱慕之情,可是哪个淑女,受得了君子这样喋喋不休、一点酸心浑不死地「好逑」啊?何况本姑娘又不是淑女!”
我默默地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嗯,小瑜儿很有自知之明,可惜严家小子毫无自知之明。”
“去,大叔你是被人家比下去的。”小瑜儿毫无顾忌地看看我,又扬眉向严永夜看去,“人家可是玉树临风的少年,大叔你老了喔——不过,我喜欢大叔这样眉目清深,寒山悠远的气质——你瞧他那样的容颜邪魅,凛凛迫人也似——再美也是不庄严的。”
我不觉失笑:“你道人人都是宝相,却要庄严作什么,严家小子这也太冤屈了些。”
“嘻嘻,一个是人间富贵花,一个是世外天然画,一个是浓墨重彩,一个是水墨留白。”
我微微一哂:“什么人间花天然画的,小瑜儿,你倒说得好一段笑「话」儿,和尚最多,只是佛前香案上的一粒砂罢了。”
小瑜儿眼珠一转:“是呀是呀,沧海鲛泪,明珠蒙尘,大叔本来是一粒砂子的,只是外表让菩提玉树都失色呢。”
我抚额道:“阿弥陀佛,调戏老人家是不道德的。”
小瑜儿撇撇嘴:“君当壮年,何以言老?”
我怒:“不是你方才嫌我老的么?正反都是你在理,还要不要人活?”
她偷笑:“活不得,死不得,这才入了佛性!”
我投降:“善哉善哉,和尚是有了佛性,施主却好没人性。”
小瑜儿闻言几乎笑倒,声音琳琅,惹得严永夜恨恨地向这边瞪了几眼。我无奈地看着几欲满地打滚的小瑜儿,宣了一声佛号,暗道罪过。
一时,天下起了绵绵的织雨。好在我这厢浣衣已毕,连忙收拾好盆槌衣物,打道回寺。其实衣物不多,我洗得亦勤,只是单纯喜欢来这溪边一番踯躅,因此不爱在后菜园子的井里汲水浣衣。
越女如玉,溪头浣纱。素手如葭,歌似频伽。那是频伽说起过的故园,她曾经贫贱堪怜的豆蔻光阴。
小瑜儿为难地看着一天疏雨,山行渐泞,忽然谄媚地凑到我跟前,嫣然一笑:“大叔,我帮你抱着盆子衣服好不好?”
我横她一眼:“那不还是其实都是压在我身上的么,有区别?”
她大怒:“你是千手观音么,抱得过来?”
我慢条斯理:“你可以坐在盆子上,最多裙子湿掉,不会弄脏,而且我这衣服都是刚刚洗过,大约会比你的裙子更干净些。”
她冷冷看着我,劈手夺过我手里的盆子,揽在怀里,翻着眼睛看天。
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何况还是小瑜儿这样古灵精怪的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