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吴璘将军接到将令之后,弃守和尚原,在仙人关右侧的杀金坪,筑起壁垒,将之前原上的屯兵,移来杀金坪守卫。完颜宗翰号称率领大军十万,凿崖开道,兵临仙人关下。吴璘率领轻兵背道而驰,与金兵转战交锋七个昼夜,才始与兄长吴玠会合。
金军以云梯攻垒,我军以撞竿碎梯,战况胶着,允称极险,不知此关,是否可以守住。
这一日,营帐之中,众人神色凝重,都在等吴玠将军下达将令:是守,还是撤离,放弃。
吴璘因为之前得令弃守和尚原,此番已然难以接受再退。众人沉默之间,他忽而锵然拔出腰间长刀,划地立誓,声音沉沉且决绝:“死有何惜,死则死此,退者——斩!”他坚定地看向兄长吴玠,再无言语。
吴玠沉吟良久,终于相允,死守此地。他凝声道:“如此,我等便同甘共苦,冲锋陷阵——到得阴曹地府,正好召集旧部,来世为山河再战。”
众人闻言,无不心怀激荡。然而,待得众人各自离去之后,一直在旁默默无言的阿音,忽然幽幽开口:“说什么同甘共苦,冲锋陷阵——你是将军,无论怎样身先士卒,都会比很多军士后死的——说得,倒也好听……”
我心下一叹,转眼见到小瑜儿的神色之间,也是一丝痛楚的深悯:我们终究无法开口,指责阿音的狭隘。
吴玠闻得阿音此言,苦苦一笑,尚未开口,却听阿音继续道:“你是将军,你的命,自然尊贵些……可是,人命本无贵贱,难道军士们的性命,便合该、如此轻贱吗……”
“我不过是一介乡野书生,不过是……不忍再见家国苍生血染,因此才立誓,纵然磨碎一把书生瘦骨,我也要事躬戎马,收复河山——我的命,哪里就比任何人尊贵。”吴玠纵声长叹,眉目黯然地看着抱膝坐在营帐一角,身子缩成小小一团的阿音,一心俱是苦涩,“不错,人命绝无贵贱——所以,我不会放任自己,身处三军之后。”
瑾之却已然无法认同阿音的怨尤:“阿音,你为何如此狭隘,你难道、你是一定要将军死在所有人之前,你才满意吗?不错,人命绝无贵贱。可是,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呵!阿音……你告诉我,倘若将军身死,举目三军,谁来做这统帅!你说,你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严永夜这小子想干什么,我瞧着他脸上的神色,之前一时不屑,此刻又莫名有些阴邪的动容。我但觉心头灵犀一点,直觉这小子热血沸腾之下,几乎不假思索、登时便要冲口而出的话便是——“一将难求?那有什么,我便来试,我便来做这统帅!”
因此,赶在他开口之前,我信手一挥,弹指闭了他的哑穴。
瑾之的言辞与其说是激烈,倒不如说是苦涩更甚,他们毕竟是并肩两载的战友,彼此又俱是江湖子弟,阿音又如何便是、定要一意恶毒地刻薄着吴玠将军,才肯罢休——她不过,终是一时情难自已,内心悲苦,口不择言。
我示意严永夜随我到僻静处,问他方才意欲何为。他果然道,若不是我从旁相阻,他方才便要一时口快,嗤声应了瑾之那句诘问。我暗自庆幸自己手快,微微一哂,问他这个节骨眼上,却要争个什么劲头,果是惟恐天下不乱,还怕不够添乱么?
严永夜自是少年傲气,自恃才高,轻狂过顶。他只说瑾之那话说得太满,便是眼下的景况,他也不爱听,何况话是瑾之说的,情敌相对,自然分外眼红。
我看他一眼:你既是个毫无肝肠、家国苍生都不在眼中的人物,趁早还是速速离开这兵戈之地吧,凭你的身手,这百里沙场纵然飞灰害命,本来亦是挡你不住的。
他冷冷一笑:家国苍生?这家国当真还是我们的么?这苍生——难道,我这一人一身,便没有做得这苍生之中、芸芸一子的资格么?
别太自以为是,除了你自己,谁也没有把你当作这一局苍生棋盘上的弃子。我叹了口气,看向远处点检粮草调度事宜的阿音:瑾之的话,固然说得太满,然而眼下,到底还是大局为重。你故意把气话当真、要把局面拖向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说,你倒让我怎么想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严永夜一时语塞,微微冷笑一声,神色于蓦然之间,竟有些阴邪。小瑜儿之前见我与这小子离帐行至僻处,她这时走过来,正待开口,却被严永夜一把揽入怀中,扼住颈项。
小瑜儿莫名其妙:“小夜,你作什么?”
严永夜看着我:“师父,你觉得我要作什么?”
我静静看着他:“你考虑清楚,再动手不迟。”
他淡淡一笑:“你回去少林继续你的清修,别来掺和这些战事,我就把她还给李瑾之。”
我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养虎为患了,叫你学去了我的「展青丝」,和尚觉得很是可惜。”
他望定我:“就不问问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会留在这里,直到这场战事结束,我的故人做过的,如今换我来做。”
他闻言,神色明灭幽渺,忽忽一哂:“你不答应,不怕我杀了她——还是说,我这点微末的功夫,从来便不在你的眼中。”
我又是微微摇首:“我从来没有低估你。”话音一落,我袖底一扬,檀木梳子挥出,直取他扼着小瑜儿咽喉的手背。檀木梳子直直钉入他的手背,却未穿透他掌心的皮肉分毫,这样才不至伤到小瑜儿。
我袖底精钢铸就的伸缩兵刃——“恶•棍”,已随梳子一道,宛如长蛇出穴,索命一般钉上他的膻中,棍为中空,顶端是一个开刃的圆圈,浅浅埋入少年胸前尚显单薄的血肉。
“别动,”我轻声提醒他。
其实他也动不了:不说一手被梳子穿透,伤重欲废,气脉重穴受创,非死即伤。“小瑜儿,你轻些动作,脱开他的掌控,便先行回去。莫要与他碰撞,我可并不想他死。”我又是一叹,对上少年冷寂的眼眸,“小夜,和尚几次和小瑜儿说过,和尚是条恶棍,你都听见的,却从来不肯当真。”
我之所以赞赏小瑜儿,便是为她这份万事有度的处事。她被扼之后,分明可以言语,却始终一言不出,静待我同严永夜对峙。此刻她脱出挟制,却是步履虚浮,吃力地挪步走到我身边,身子一软,便已昏厥。
我连忙环住她,撤去少年胸口的兵刃,抬眼望定严永夜:“你作了什么手脚?”
少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再度抬眼看向我时,神色之间,却有一抹凄凉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