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派——恶 棍7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20

“怅悔一无恃,何以夺娉婷?”严永夜一字一顿,道出这句残词,那却是多久的从前,我写给频伽的《水调》当中的一句。

“残梦觉来惘,挽墨隽清更。谁曾幽绝一唤,呼我以倾城。岭外狼烟葬世,淮上胡尘噬骨,年事久枯荣。华发绛裙惨,素手淡帘旌。

活不得,死不得,这浮生。几曾着眼,倦尽离合也心惊。血海孤魂千尺,彼岸妖花万象,泣笑两狰狞。最苦干戈恨,山鬼自嘤嘤。”少年浅浅吟毕,向我淡淡一笑,“这是频伽叫我念给你听的。”

活不得,死不得,这浮生。频伽,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和迦陵,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你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地委身虎兕。

“我不想喜欢你的,”少年虚弱地叹息,“我知道,只是因为你和殿下有着太过相似的气息,而我,太过思念殿下——你不会知道,当我确定自己喜欢你的时候,我有多么绝望,原来频伽说的无非如此,竟然这么快就应验在我自己的身上。”

“我曾经以为,我一辈子,都可以只爱殿下一个的。可是多看见你一次,我就知道我再也无法自欺,你知道么,其实在第一次同你和周瑜搭话之前,我已经偷偷看了你整一夏了,你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我。”他抬手掩住自己的脸庞,有泪水滑落他线条惊|艳的轮廓,“我好恨我自己,我对不起自己这颗心,对不起殿下,也对不起频伽。”

“我是想着要挑拨吴玠的军心的,然而我也没有以为便会成功。我只是觉得好累好累,如果我继续喜欢你,我是不是就会倾向宋人?我想我已然这么做了,不然或多或少,我都应该有能力让吴玠更不好过一点。我向来将自己视作金人,纵然我骨子里流的是汉家血脉,可是,你说,生我者宋室,育我者大金——你说,我又能怎样呢?”

“我不可以放任自己这样,”他冲我笑了笑,抬手将梳子插进自己的心口。

“用一个人的存在,来消解对另一个人的执念,终究是一种诽谤。”他喉间开始倒气,却依然坚持着断断续续道,“你能不能……看在我终究没有得逞的份上……不要参与战事,这总算是、对频伽的一个交代。”

我垂首闭目一叹,应道:“我答允你,答允频伽。”

他淡淡一笑,幽幽叹了口气,轻声呼道:“殿下,业儿这便能够见到你啦。业儿将这一身一心,剔骨还宋;来世,但求上天怜悯,将业儿生作殿下真正的孩儿罢。”话音落尽,他明眸微敛,溘然长逝。

我当然没有阻止他的自刎,事实上,我甚至一直考虑着,要不要亲手杀他灭口。我看着插在他心口的梳子,默然半晌,终究叹了口气,挥掌裂地三尺,将他就此埋葬。

“完颜咏业,”我埋下最后一抔土,淡淡地对着这不为人知的坟茔说道,“严子陵何等清净高洁之士,也是你配得、与之相比的么?”

我终是被频伽所束缚,到底没有为战事效力半分。小瑜儿剑刎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却几乎是神游的——想起那日葬罢完颜咏业,我带着她回到瑾之身边,淡淡笑着对瑾之道:无事,完璧归吴。

周正美玉,无瑕掩瑜。这样的人如其名,本来就是完璧的意思。她一意与瑾之生死相随,想来,也并不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情。

只是,红颜白骨随荒草,碧血黄沙蚀战戈。完颜咏业尚有我为之掊土覆身,小瑜儿的芳魂玉魄,却已无人收拾,更何堪瑾之身首异处,只留下一颗年轻的头颅,在被斩断那截不屈的凛傲颈骨之后,却犹自星眸怒眼,高悬于金人掠地的城楼之上。

——那一腔不再淋漓、再也无法汹涌的男儿热血,应是一如他璀璨到至死都不会寂灭的目光一样,至死,都不会冷却。

我看着这场战事,宋室终至大捷,然后,北去上京。

无业寺夏月里依然阴冷的正殿内,我望着宝相庄严的佛祖:你也是木胎泥身,你也是金描彩绘,你和大雄宝殿里的那一尊,你和普天之下任何寺庙里的那一尊,又有什么不同。

而我们,宋人金人,彼此俱是苍生刍狗,又何堪彼此视为刍狗,相掠相杀,至死,不休。

“这位师父,你云游至此,莫非那些前尘,你也当真,还没有放下么?”

频伽。我转过身来,看着一身金人服饰、斜髻束发的她,轻声开口:“如露如幻,心开天籁。”

“你真的会来,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如此迷离,在这空旷的殿宇里,气若游丝地萦绕着,显得缥缈而模糊。这不是我熟悉的频伽,我的频伽,从来都是清恬潇洒,从来,没有这般茫然。

不,频伽,从来不是我的,从来不是。

“如露如幻,心开天籁。”她低低重复着,抬眼望定我,“你当我,是露还是幻?无我,你既寻到这里,你该知道,我不是露,亦不是幻。”

“我是频伽,”她迫近我,声音清晰,带着一丝缚骨的讥诮,令我无可避让,“你看不见我,你当我如露如幻——你成佛了么?”

“地狱未空,何以成佛。”我不敢看她,稍微退后一步,如临深渊。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她一手托肘,一手支颐,轻轻点一下头,“那么,我亦是众生,你要如何度我——你要不要度我,要不要?”

从爱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频伽,你可知道……此一生,此一世,我遇见你,永远无法成佛,永远,不愿成佛。

然而,即使心底,是这样痴缠的执妄——纵然前尘后路,俱乞同归,纵然黄泉碧落,但求同往——眼下,这个他生未卜、此生未休的错误的轮回里,我却只能向她轻声开口:“频伽,何苦执炬,逆风而行。”

她无动于衷,只是转过头去,看着眼高处眉目低凝的佛像:“无我,若是我此刻说,我要你带我走,你要如何应我?”

我看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似是哑极:“以频伽的武功,不需要任何人相助,无论何处,俱是来去自如。”

“你当真还是这样的自以为是。”她原本就毫无生气的笑容,渐渐冷凝,我甚至可以感到,那笑容有如露水化冰一般,訇然地摧毁着,那些彼此曾经年华苦多的去日,而寂静里,一滴水由生到死的无声叹惋,幻音宛然天籁。

“你为什么不肯要我,即使如今面对的不是迦陵,你还是不肯要我。”频伽的声音飘飘洒洒,在这佛殿阴暗清冷的寂静里,随着香案前袅袅的青烟,绕梁,久久缠绵不去。

“我和他在这寺院里欢爱,我觉得佛祖一直能够看得到我,你,看得到我吗?”她瞳仁幽深地凝住我,仿佛一心要彼此沉入那片幽深,瓶坠簪折。

我寂寂不答,她一笑,幽幽地漫自开口:“可我一直看得到你,可我不愿分清,和我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不是你。”

我惊出全身冷汗,抬首望一眼大殿上方眉目平和的佛祖,只觉自己应该挫骨扬灰,那灰烬俱随青烟,直上九重天外,而灵魂重重跌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怅悔……一无恃……何以……夺娉婷……”我全身俱在佛光普照中浸染,全身俱在自己投下的深重阴影里挣扎,我察觉自己的声音,亦是气若游丝般破碎无力,我不敢抬眼去看她,而颤抖着说出来的话,依然是这句多年以前的退却。

她看着我,且笑且诮:“还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你为何不问,迦陵爱我究竟情深几许,你自以为迦陵爱我,你自以为他对我用情深不可挽,坚不可摧,你从来就不明白,他爱我,根本脆弱到一触即碎——只是你除了退却,从来也不愿意想过,要来将我挽留。”

“无我身为佛门弟子,何敢妄言情爱。”

她低低一哂,点了点头:“不错,子系无我,子系无我……子系——无,我。”

“你原是看重这份身处佛门的一身孤寂,更甚于我。”频伽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抚着我的脸颊,“我与他在佛前合欢,我的佛祖,你告诉我——生有何欢?”

她冰凉的手指滑落我的颊边,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心底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滋长,冥冥之中,我仿佛可以预见,若我这一刻,能够握住频伽的手,或许这一生,便再也不需要佛祖来将彼此度化。

“无我,你这佛陀,你这毫无心肝的恶棍。”转身走出殿外,她看着天空蔽日的浮云,想着那日荒野之上,她伤重欲死,对着数度交锋、数度私相试剑的撒离喝,她在烽烟烬尽的冷月之下,昂首对那人说道:“冤家,这颗心,终究还是不能够、这般情愿地给你,这条命——你拿去罢!”

而那个人,却终究将昏迷的她带回金军中,将她安置在自己的营帐内,待她醒来,那个人温柔地看着病榻上的她,执起她的手,对她说道:“你的那颗心,我等你情愿,而你的这条命,我会尽我所能,来守护。”

无论如何,那终究是,唯一执着要定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