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走了,我不会选择遗忘,因为做不到的事情,我不去选择。封存,就像将陈年的照片锁在影集里,或许从此再也不会拿出来看一眼。
苗苗是很顾及的女孩,乔南松渐渐重新将她认识的时候,就是这么认为的。她的顾及太多了,甚至自己的顾及都不及。
前世里,两人是两条平行线,可能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出在乔南松自己身上的,但若是乔南松也去努力,两人同样也不能走到一起。
“爸爸,他就是乔南松。”苗苗既不和乔南松两人接近,也不站在苗父和刘阳那边,似乎她想寻找一个平衡的点,在这四个人之间选择一个最佳的距离和位置。
苗父的手掌很厚实,伸过来和乔南松紧握了一下,带着浓厚蜀地味道的普通话也不是特别流利:“乔同学你好,这次的生意可多亏你了。”
乔南松笑了笑,没说话,偏头向刘阳道:“有要帮忙的没?”
刘阳一皱眉,没理解乔南松的意思,不悦道:“不用,我会自己安排。”
苗父浓眉一扬,有点诧异,这孩子好深的心机,他这突兀的一句话,不要说刘阳这样涉世未深的学生,便是反映不快的社会老油子也得给装进去。
苗苗其实算是个孤独的人,她的心事,很少对人说,这一点甚至比乔燕更加过分。她唯一可以什么都说的对象,是她的表姐,没读多少书但很女人的一个女人。
通过这个女人善解人意的传话,苗苗的心事她家里人差不多能把握一些。按照苗父的观点,女儿的感情问题自己是不愿意也不能去插手的,但这学期短短几周的时间,苗苗心情起伏波荡的变化还是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坚持。
刘阳是很优秀,但苗父却并不第一眼就觉着他就应该是自己女儿的男友。对于乔南松,苗父了解更少,最多只是苗苗表姐说的很古怪,苗苗三言两语交代这次生意过程的不吝辞色的好感。
如今一见面,苗父心里便笃定一件事,这孩子太桀骜,也太城府了些。这种人苗父并没有好恶感觉,但一个二十岁的小年轻能表现出来,让他下意识有些警惕。
苗父知道自己的女儿,也不愿过多干涉她的感情,但小心翼翼做生意踏踏实实赚钱的小商人心态,让他考虑事情的时候难免有尽量不招惹是非的心理。
乔燕向苗父打了个招呼,笑吟吟站在乔南松身边,忽觉左手被他牵住,心头一跳,便往苗苗脸上看去。
苗苗眼睛里陡然爆出无神的眩晕,紧咬嘴唇强行忍住眼眶里的滚热,往后退了一小步,险些碰在停靠在身后的出租车上。
“我们先去吃饭了,你们忙吧。”乔南松胸口一团憋闷,几乎要将他喉咙里能出入的气息尽皆遮挡住,蓦然间,手心里微微一震,微微偏头,乔燕柔和欢喜而惊忧的神色尽览眼底。
苗父诧异瞄了一眼女儿,心里暗道失策的同时,脸上多了一点歉意的笑容,拦住要走的乔南松,瞥了一眼按捺不住嫉恨又松口气的刘阳,心里暗自摇头,道:“家里生意小,我来这边可能也就两三天,知道你们学业也重,这样吧,我看住的地方先不着急,苗苗刚来的时候我们送她,知道学校的酒店就不错,也不用提前预定。苗苗这孩子,吃饭也没讲究,你们看着找个饭馆,就算感谢你提供这么个生意给我们了,怎么样?”
乔南松正要生硬拒绝,乔燕松开他的手,挽住苗苗的手臂投过来一个眼色,笑道:“你去吧,我去问问文静她们,看学校最后给了怎么个处理结果。”
苗苗忽然道:“乔乔,一起去吧,陪陪我,好不好?”
骤然间的变故,让苗苗再无往日的那种矜持,眼角松动模样憔悴近乎失魂落魄,乔燕心里难受,叹道:“这都造了什么孽呢――别想多了,这家伙就这么个德性,你又不是不了解他的。”
苗苗凄然一笑,向苗父道:“爸,吃完饭赶紧谈生意吧,我累了,这几天就不陪你了。”
刘阳插嘴道:“没事,我陪着苗叔就行,你好好休息。”
苗父垂着手没有再说话,一行找了个人不多的小菜馆,苗父摸出一包烟,刘阳摇手急忙推辞,乔南松接了一根,示意乔燕,乔燕道:“没事的,今天事情很突然,抽根烟没事。”
苗父暗暗观察乔南松,见他神态安然总是眯着眼睛,猜不透这个小年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想了想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样东西来,放在苗苗面前,笑呵呵飞快瞥了一眼乔南松,而后解释般道:“半路上碰到苗苗,想起我手机没电了,就用她电话给家里通了个话,习惯性地忘记还给她了。苗苗,你快看看,有没有耽误你的事。”
苗苗目光呆板,哦了一声抓起电话丢进包包里,低着头紧紧抓着乔燕的手,乔燕都能感觉到疼痛。
乔南松眼角一动,目光在乔燕和苗苗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又若有所思瞧了瞧苗父,吐出一口蓝色的烟来,低下头又飞快抬起,笑道:“本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想和乔燕两个人度过的。现在又多了苗叔生意将成的好事,这可真是好事成双了,要点酒吧,算是庆祝一下。”
乔燕一惊,空着的那只手悚然发紧,并不长的指甲狠狠划破了手掌心,却也并未感觉到痛楚,心里直有一个声音呐喊般哀叹,道:“世上的人都很矛盾,你们偏偏要把这种矛盾再注上痛苦的憋闷,何苦要现在就给自己一个说法。”
苗苗一滴晶莹泪水没忍住,悄然自眼眶滑落,乔燕抽了一张纸巾正要递过去,却见她蓦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一种极凄美的笑容,望着苗父道:“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么?到最后,所有人都如意了,这样好,很好。”
苗父沉声道:“说什么胡话呢,你这丫头心思越来越复杂了,都不知道理解别人――行了,先吃饭吧,完了给你妈打个电话回去,她也有点事跟你讲。”
苗苗转过脸去,没看刘阳忽而怒红忽而灰败的脸,问乔南松道:“以后打算怎么办?要不,想办法转校吧,你的心,我看不透,但你不会现在就在社会上去闯的,文凭对你,比对任何人都要紧。”
乔南松和苗父碰了一杯酒,扬眉道:“事情已经解决了,杨峰估计得脱一层皮,我这学生嘛,还继续当,如果没什么大事发生,后年这会儿就能顺利毕业了。”
刘阳又插嘴道:“怎么可能?难道,杨副校长身为一个领导,一个老师,还能冤枉学生不成?我觉着吧,做人还是踏踏实实老老实实的为好,梦想毕竟和现实距离太遥远了。不切实际的行为和想法,不应该成为说话办事的依据。”
乔南松懒得和他废话,越看越是不顺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和沉默不语的苗父碰了一下,淡淡道:“不合时宜。”
刘阳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乔南松说他自己做事不合时宜,很准确地理解为乔南松说自己插嘴不合时宜,脖子上青筋一起,又想起什么事情来强行按捺,冷笑不止不再说话了。
苗父这才饶有兴致问道:“听说,是你跟人家领导闹矛盾了?怎么个解决的,说说也让我学习学习,这做生意,最难的就是和那些领导说话。”
乔南松笑道:“可不敢说学习,我一来本来就是被杨峰乱扣帽子,二来,不巧算是认识正好比他这种级别的领导又高了一层的领导,事情自然很顺利的解决了。”
刘阳撇撇嘴,没相信。
乔燕在一边解释道:“乔南松管城建局一位领导叫姐,那位领导,不巧正是琼海三把手的女儿,事情就这样的。”
然后回头对苗苗笑道:“这家伙隐藏的好深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苗父下意识近乎本能地将手里和乔南松相碰地酒杯放低了很多,这是一种敬畏,也是一种不用表达出来的疏远。
然后,他拍了拍刘阳的肩膀,道:“小阳啊,你没想将来在仕途上发展,当然是不清楚有志于这面的优秀人才的。有时候对在这方面有野心的人来说,隐藏比暴露更难,但要是做到了,这种优秀我们是不得不承认的。你这孩子啊,年轻冲动是好事,但不能偏听偏信盲目过头。等我回去之后,对你这种毛手毛脚的作风得跟你爸爸说说。你可别怪我,这是为你好。”
然后替乔南松倒了一杯酒,笑地额头的皱纹都厚了几成,道:“乔同学,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一个没啥子见识的小商人本该也是不能多嘴的。只是你是苗苗的朋友,小阳又是我朋友家的,瞧在我这张老脸上,他偏听偏信说的一些话,你可得多担待些才行。虽然很可能以后你们的交集很少,毕竟你有这么好的舞台,但几十年以后相逢一笑,也多了些下酒的谈笑不是?!”
苗苗闻言一惊,转而正要离开,乔南松牵起乔燕的小手,笑道:“您这话说的,我也就普通家庭出身的,人家能帮我,也是出于人家的利益考虑。关于生意的事情我很陌生,就不多饶舌了,先告辞了吧。”
苗父站了起来,刘阳也不是笨蛋,自然喜上眉头跟着,两人将乔南松和乔燕送出了菜馆的门,看着他们相携远远去了,才重新坐回了座位。
苗苗低着头,本就近乎晶莹的皮肤愈发苍白,扒拉了几口饭菜,抬起头强硬般道:“爸,有什么事就说吧,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不顺着你们来么。”
苗父叹了口气,宠溺替女儿拢了拢头发,道:“傻女子哟,这种城府极深,又懂得隐忍的人,跟咱们不是一条线上的。爸也没走南闯北辉煌过,也不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万众瞩目,只希望你这一辈子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活。”
刘阳在一旁接到苗父的眼色,会意接口道:“苗叔,我有点不懂。”
苗父叹道:“你们看到的这个学生和校长的矛盾,说白了是平头老百姓出身的孩子和掌权者的被压迫和强词夺理安排罪名的社会现象。这方面,相信你们都是明白的。小阳,你可以有自己的骄傲和特点,但不能不承认,这个乔南松比你优秀的多,尤其在城府这方面,现在的你拍马难及。”
刘阳不管心里情不情愿,点着头表示接受说教。
苗父接着道:“但接下来那个女孩说的过程,你们是不懂的。傻女儿啊,在你心里,这就是正义和非正义的一次较量,最终以正义的一方胜出为结局。我跟你们说,这世上就不存在正义必胜的道理。弱肉强食才是真理!一个副校长,能有多少利益牵涉在里面?他屁股底下那个座位,又有多少地位身份或者比他低或者比他高的人在惦记?这个乔南松有那么一把关系,杨峰的表演只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这个人倒下了,毕竟一个副厅级的位子,还有你们学校如今升格的东风,上面那些人就不眼热?他们一眼热,争夺必将更加惨烈。乔南松的背后有三把手,三把手上面呢?下面的实权人物呢?算起来这些实力派又有多少?”
刘阳若有所思,道:“苗叔,你的意思,是说这场较量才刚开始?”
苗父眯着眼睛品着不便宜但也不是很贵的白酒,哼道:“校园里那点事情,不过是个引子。你们在琼海并没有发展的想法,无论怎么说牵涉到这些事情里面是极不明智的。咱们没有在这里发展的想法,这里就没有咱们的利益,没有利益,为什么还要跟利益圈里的人瓜葛起来?天下的官儿,就是一张网,政治上的斗争从来都是不以时间和空间而有所差别的。假如你们牵涉到琼海的政治斗争中来,指不定咱们那边就会风吹草动,一旦咱们那点小家产被人惦记上或者用来当对付政敌的先锋,你们想想,咱们能承受成功和失败的打击么?”
苗父的生意经,就是小心翼翼在社会底层捡便宜,太大的利益他吃不下也不敢吃,自然对这些大利益背后的大斗争敬而远之。
这个人几乎不能找到他的破绽,不去做蛇吞象甚至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有危险的事情,就代表他始终拒绝诱惑,不接受诱惑,他就近乎无懈可击。
对于这种人,心存志向的人可以鄙视,也可以蔑视,但不能不承认他们存在并健在的事实。这些人一辈子极可能不会发大财,但他们会发财。
但这种人里的佼佼者,确实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的人物,譬如苗父。
他对利益之后的斗争看得很清楚,所以才刹那间彻底改变自己对女儿的态度。
苗苗的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听完苗父的话,她放下筷子道:“好吧,你们有道理,现在,告诉我下一步要怎么走。”
苗父眉头一皱,犹豫片刻指了指手机:“让你妈跟你说吧。”
女儿的机械,在苗父的理解中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但他不认为自己残酷残忍,也不认为按照苗苗想的那样去进行过程很美好。所谓美好,就是平平安安。
“将来你都会明白的,人要活地现实,活地明白。”苗苗在听电话,苗父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低头嘟囔嘟囔,又去倒酒了。
片刻后,苗苗苍白的脸上又多了两片异常的潮红,手一颤电话滑落在地上,颤声道:“转学?这是你们提前商量好的么?”
苗父坦然看着女儿的眼睛,道:“不,原来只是一个打算,现在生意不错,我也忙不过来,你是申请提前毕业的,早点回老家那边,也算是实习了。不过今天的事情让我自作主张决定了,你妈妈知道这件事,但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现在就转学。你打电话一问,她也就明白了。”
苗苗低下头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苗父等了半晌,道:“丫头,你妈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她来帮你选择,对你最好。这几天收拾收拾吧,完了跟我一起回去,这笔生意,我亏点。”
刘阳惊道:“苗叔,转学的事情不是很难的,没必要给这学校送那么大的好处啊。那块地,咱们只需要不吃太多就行,不必自己贴钱进去。”
苗父哼道:“我赚钱也能办成这件事,但要是用不赚钱来换取效率和速度,这笔生意怎么算都是值得。风雨欲来,小心没错。”
苗苗抚摸着粉色的手机,已是泪如雨下,或许从今往后,她的一切美好的、追悔的回忆,都要封存在这小小的东西里面了。
“我听你们的,既然要做生意,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满意。”她将脸深深埋在手臂里,呢喃泣道。
苗父揉着太阳穴,想着苗苗的性格里没有让自己担心的因子,就说道:“这样最好,还是那句话,往后你都会明白的。晚上,你们俩陪我走走,白天的时候,毕竟是人家介绍的生意,不感谢一下说不过去,我请那个乔南松随便他做什么,你们就别过问了。”
苗苗一笑,点了点头:“我说过遵照你们的意思,也不会自己侮辱自己,该做什么随便你们吧。回到老家,什么就都没发生过了,你们说这是一场梦,我就当一场梦而已。累了,我回宿舍了。”
苗父有点尴尬,他是担心苗苗想不开闹出点什么过分的事情来,被苗苗说开,倒让他觉着自己有点不信任自己的女儿。
小心没错啊,苗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拒绝了刘阳相送的意图,苗苗走出菜馆来,仰头望着蓝天上飘荡的晚霞,努力做出一个笑脸,一丝决然自心头爆起,再也无法排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