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摸进洞子,在黑暗中往前爬。麻子脸得意地小声说:“我们营以前在这里搞过演习。我对这一带很熟。这个洞子据说是古时候的地道,通到城外。”
【挹江门附近的地道——根据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宪兵教导第二团第二营营长马崇兴的回忆,当时曾有部分守军通过挹江门附近的地道逃出城外。
20世纪末期,著名的南京历史学家孙宅巍先生实地探察过,发现了那条地道。如今,那条古老的地道,是当地水果贩子用来贮藏水果的仓库。】
穿过那条古老而幽暗的地道,他们到了城外。
悄悄地摸到长江边后,两个人沿着江边找了很久。但是,没有发现任何一条可以载他们过江的小船。
而这时黎明已经默默地逼近了。
没办法,两个人只好从江边折回来。麻子脸中士沮丧地说:“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找机会再过江……”
萧剑扬无奈地点点头。
麻子脸中士就着微明的天光,打量了一下地形,辨别了一下方向,便领着萧剑扬朝东北方向走去。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荒郊,这里有一座略显破败的寺庙。庙很小,总共只有三间屋子,却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子里种满了石榴树。
两人没走正门,而是翻墙进了园子。麻子脸中士低声告诉萧剑扬,这庙叫“永清寺”,自己的一个叔伯兄弟在庙里出家。他让萧剑扬在园子里先猫着,自己悄悄朝寺庙的正殿走去。
【永清寺——位于南京城城北,上元门门外,是当时一个很小的寺院,只有三位僧人、三间房舍,但有一个占地六亩的石榴园。
根据曾经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工兵营营长纽先铭的回忆,他当年逃出南京城后,就曾在这个寺庙中躲藏。】
萧剑扬从肩上摘下中正式步枪,倚着一棵石榴树坐下来。疲倦立刻把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觉得整个人浑身发冷,直哆嗦,嗓子眼儿干疼干疼的。
过了一会,麻子脸中士回来了,后面跟着位中年僧人,手里拎了个小篮子。
僧人冲着萧剑扬一合什,轻轻念了句佛号。然后他把两位军人带到一个园子里隐蔽的地洞前,嘱咐两人在里面藏好。
他走的时候把小篮子留下了,里面是几个馒头和一壶凉水。
【合什——佛教的一种行礼方式,双手合掌平拱,放于胸前。】
麻子脸中士他俩在地洞里躲了一个白天。萧剑扬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虚弱。
到了晚上,两人准备动身去江边寻找过江的机会。刚一钻出地洞,萧剑扬脑袋一晕、双腿一软,摔倒在园子里。
麻子脸中士一摸萧剑扬的脸——热得烫手。他赶紧把萧剑扬拖进地洞里,然后跑到庙里找来自己的叔伯兄弟。
中年僧人进到地洞,看了看萧剑扬的气色,又搭了搭他的脉,说他这是因为劳累过度,寒气侵体,又加上外感风邪,所以病倒了。
萧剑扬这一病就是三个昼夜,第四日才渐渐好起来。
第五天晚上,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耽误了。麻子脸中士跟他辞别了庙里的和尚,去江边寻找过江的法子。
走了不久,月光下的长江江面出现在了远方。这里是一个江湾,水流比较平缓。
夜空中,月亮又隐到云朵里去了。
两个人走向江边。萧剑扬突然觉着,脚下的地面,怎么显得软乎乎的?
身旁的麻子脸中士突然惊恐地哼了一声,然后迅速朝后面逃去。
萧剑扬困惑地看着他。一分心,他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
他费力地爬起来。这时,月亮从云中又探出了脑袋。借着朦胧的月光,萧剑扬认出来,绊倒他的,是一条死人的大腿。
他再仔细分辨一下,发现自己脚下所走的,是一层特殊的地面上——一层由尸体堆积成的“地面”。
【萧剑扬他们来到江边的这个晚上,是1937年12月18日。按阴历算,是十一月十六日,正是月光明亮的夜晚。】
打过那么多仗,对于尸体,萧剑扬早已不陌生了。但在这样寂静的夜晚,猛地发现自己身处在如此之多的尸体中,萧剑扬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等回过神来,两个人就着月光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些尸体大多是穿着平民服装的老百姓,也有不少穿着军装的中**人。
军人的尸体,无一例外地被绳子绑着。细长的绳子绑着每一个人的胳膊,然后系住下一个人的胳膊。
显然,这些人是当了俘虏之后,又被日本人杀掉的。
月光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向远处铺展开去,像是一片死亡的沼泽。
【侵华日军第6师团第13联队的二等兵赤星义雄,曾随部队攻入南京城。在他的回忆文章里这样写道:“扬子江岸边的码头,与普通码头一样,是船只启航和停靠的地方。站在码头上观看扬子江的流水,这时,一幅无论如何也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展现在眼前——
两千米,不,也许还要更宽一些,在这宽阔的江面上,漂流着数不清的尸体。一望无际,满眼皆是尸体。江边如此,江中心也是如此。
那不是士兵,而是老百姓的尸体,其中有成人,也有儿童,男男女女全都漂浮在江面上。尸体像‘木排’那样,缓缓地漂流着。朝上游看去,尸‘山’接连不断。似乎可以想见,那接连不断的‘山’是看不到边的。
看来至少有五万人以上。而且几乎都是老百姓,扬子江的确成了‘死尸之江’。”】
显然,大概前几日,日本人在这离着不远的地方,在上游的江岸边,杀了大批中国人。死人的尸体,顺江而下,在这个平缓的江湾汇聚到了一起。
【根据现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民国政府档案的《中国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谷寿夫战犯案件判决书》所述:“同月(1937年12月)16日下午6时,麋集华侨招待所之难民五千余人,被日兵押往中山码头,用机枪扫射后,弃尸于江中,仅白增荣、梁廷芳二人,中弹受伤,投身波中,与漂尸同流,得以幸免。”】
两个人在黑暗中呆立了一会,麻子脸中士颤声说道:
“咱……咱们换个地……地方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