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长回到吴府前,叫了老半天门,也不见有人来开,静静地仰望星空,连自己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过了好一阵,那守门的家丁才披衣起来,口中抱怨扰了他好梦。朱大长笑道:“卢二哥,你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还有心思做好梦。”他恼卢二一贯好吃懒做,生就了一对势利眼,虽然在吴府只是看门,但看来人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决意要作弄他一番。
那家丁打了个哈欠,道:“公子休要吓唬我,我整日连门都不踏出去半步,哪来的祸事?”朱大长道:“你可知道白天到府里来求医的那女子,是什么来头?”那家丁鄙夷道:“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过是会一些拳脚,哪里会有什么来头?”
朱大长说道:“卢二哥,我告诉你,她便是知府老爷家的千金大小姐,你今日口出狂言,小姐很生气,说不定明日就找个名目将你抓去,你就等着吃板子吧。”卢二一呆,忙抢上两步,挡在他身前,惶急中披在身上的外套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道:“她是知府家千金,此话当真?”朱大长一本正经地道:“卢二哥,你我相处日久,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卢二急的直搓手,道:“我早该料到她不是寻常人家闺女了,***,今日这眼睛便是不对路,连这等贵人也认不出来。这……这可如何是好。”朱大长笑道:“咱俩是什么关系?我今日到他府上去诊病,说不得,只好替你美言几句,大小姐怒气总算消了一些,不过……”说到这里,故意拖住不说。
卢二忙问:“不过什么?”朱大长道:“不过也难保她哪一日心情不好,上门来找你麻烦。”卢二弯腰捡起衣服,道:“要不……我去给老爷告个假,回老家去躲几日?”朱大长心里暗自好笑,摇头道:“那倒不用,一来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二来她就算到了,不是还有我在的吗?到时候我劝劝,你再赔个礼,这事情就算过了。”卢二大喜,道:“那就全仰仗公子了,日后你天天晚上回来,我都起得利索点,给你开门。”
朱大长笑道:“不用,我又不是夜猫子,怎么会天天夜里出去。不过眼前到有一件事,要劳驾你给给办一办。”卢二道:“公子你尽管说,上刀山,下油锅,咱要是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朱大长心想:“若真是让你上刀山,下油锅,你只怕跑得比谁都快,连人影儿也看不着。”说道:“我今夜出去访到一味药材,对恩师的病情大有帮助,这个时候他老人家正在休息,又不能送去。所以请你等他老人家醒来之后,用药杵捣碎了,让恩师服下。”
卢二大是失望,原以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差他去办,不料却是这样一桩小事。害得慷慨激昂了半天,浪费了好一阵表情,道:“就这点小事?”朱大长道:“这事儿可不小,关系我恩师康复大计,你要切记等他老人家醒来过后,便立即送去。我困得很,进去睡觉,这一睡下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怕延误了恩师病情,所以才请你办这件大事。”卢二一拍胸脯,道:“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朱大长道:“好!冲着卢二哥你这份情意,那知府千金来了,我誓与她周旋到底,绝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从怀里取出油纸包裹好的珍珑血菇,递到他手,又想起这药乃是奇珍,倘若他自己偷偷吃上一块,再到恩师手里,药效不免打了折扣,又道:“此药专门给年迈体虚之人服用,可收奇效。但是对年轻气盛之人,却有极大害处,不光不能服,就连手也不能沾到它的汁液,否则难免经脉暴断,七窍流血,无从医治,实在是凶险之极。我就是怕沾到,才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生怕出了差错,卢二哥,你一定也要小心。”
卢二心头骇然,忙道:“放心,我带上手套,再用药杵捣,决计不会沾上。”朱大长笑道:“卢二哥亲自办这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早了,我去睡了。”
他白日里忙碌一天,夜间又跋涉寻药,早已劳累困倦之极,倒头便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午后,睁开眼来,就见恩师神采奕奕,微笑着坐在床头。赶忙坐起,灿灿说道:“弟子该死,这一觉睡过了头。师傅您病体未愈,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就是,怎么亲自过来了?”吴传龙站起身来,随便迈了几步,步伐平稳矫健,笑道:“长儿,你看为师像是病体未愈的样子么?”
朱大长见他红光满面,与昨日仿若换了一人,喜悦之色,顿时溢于嘴角眉梢,欣然道:“不像,你老人家现在看起来,顶多五十岁。”吴传龙笑骂:“少贫嘴,还不是你今晨送回的药物起了神效,长儿,那是什么药材,连为师也没见过?”朱大长不敢隐瞒,将薛老夫人病情,和昨夜竹鸡山寻药之事一一说了,中途叫薛瑚取泉水,以及如何驱散群丐,怕受责备,自然略去不提。
吴传龙听罢,大是感慨,道:“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说来惭愧,为师行医一生,也不如你一夜见的奇事多。那黄旗紫盖,为师倒也是听过,却是无缘一识其庐山真面目,至于珍珑血菇,更是闻所未闻。
长儿,如这般受天地之孕,集日月之灵的奇珍异物,原是不能强求。你看那洞中尸骨如山,冤魂遍野,表面似乎是事前准备不周,力有不逮,实则暗藏定数缘法,冥冥中自有天意。别的不说,就说留下药箱的那一位前辈高人,事前收罗各类驱蛇之药,又备下盛装黄旗紫盖的金蚕丝布袋,其用心不可谓不缜密……”
朱大长“啊”的一声,寻出那黑色袋子,道:“师傅您是说,这袋子是他用来装蛇用的?”吴传龙道:“那你当是做什么用的?黄旗紫盖牙齿尖利无比,就算金铁之物也能断之,岂是寻常袋子能装得了的?你二人想用打猎的牛皮袋子去捕它,所幸没有成功,否则它破袋而出,离你二人距离又近,你们安有命在?”
朱大长诚惶诚恐,道:“弟子愚昧之极,险些酿成大错。”吴传龙道:“那位前辈高人只道是万事齐备,这才挺身赴险,谁知人算终究是不如天算,他虽防到黄旗紫盖,却没防到黄旗紫盖的属下,最后还是一命归天。”
朱大长心想:“这就对了,原来那位前辈,不是没来得及涂抹驱蛇药物,而是遭到黄旗紫盖下属攻击致死。”这一事刚想明白,另一疑问又生,问道:“师傅,可是黄旗紫盖下属便只有黄金蟒,它不惧怕那蛇药么?”吴传龙道:“黄旗紫盖算是蛇中异物,所配的药方自然不是寻常驱蛇之药,对黄旗紫盖有威慑之力,未必就对黄金蟒有了作用。更何况百年之前,它属下不一定就是黄金蟒,而是其它凶狠之物。”朱大长心中豁然开朗,道:“是,师傅一席话,弟子茅塞顿开。”
吴传龙却不答话,低头沉思,似有一事难以决定,过了半晌,才道:“长儿,你可记得,跟随为师,有了多少时日?”朱大长屈指一数,道:“弟子乾隆一十五年腊月跟了师傅,现下乾隆二十六年春,整整十个春秋。”
吴传龙怅然道:“是啊,不知不觉,十年如弹指一挥间。说起来,为师……还真舍不得你走。”朱大长惊道:“师傅,你说什么?走哪里去?”吴传龙道:“长儿,这些年来,你待为师如父,为师也视你如自己的孩儿一般,如此师慈徒孝,也是我这一生的一大快事。但天下终究无不散之筵席,如今你技艺已成,为师所学,也是倾囊相授。若再将你留在身边,未免有些为老不尊,让别人笑话。”
朱大长跳下床来,大声道:“师傅,我不愿走!”吴传龙皱眉道:“没规矩!”朱大长低下头,沉默不语。吴传龙续道:“本来早些时候,就该让你离去,但是为师近些日子,身体也一直欠佳,若说出来,你一定是不肯走。今日蒙上天眷顾,借你之手服了灵药,眼下已病体复原,犹胜往昔,已无再延期之理。”朱大长道:“师傅,我再多跟你两年,好不好?”
“不好!”吴传龙摇摇头,又温言道:“长儿,好男儿,理应志在四方,你聪慧而不拘泥不化,精读百家医书,眼下又到成年之时,正是大施拳脚,一展抱负的大好时机,自应独树旗帜,建功立业,出去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来。他日就算不成国医圣手,名垂青史,也尽可开山立派,笑傲杏林,你想一想,这芝麻大小的淮阴城岂是你栖身之所!”
朱大长潸然道:“我不想名垂青史,也不想笑傲杏林,只想留在你老人家身边,报答您的大恩。”吴传龙微愠道:“胡说!当年你娘忍了母子离别之痛,把你送来此处,为的是什么?她固然是盼你出人头地,造福百姓,另有一层深意,那便是想你为朱家祖上争一份荣耀。你说这话,岂不是让你娘寒心?”
朱大长心头一震,又想起娘亲每一次送别自己时,她那一双眼中,尽是哀离思愁,柔肠寸断。每一次见面,她鬓角便多了一两条伊曲纹路,昔日风华绝代的容颜,亦为之老去。但她却从来不述离别之苦,只问跟随恩师吃住是否习惯,嘱咐寒凉时应多加衣物,倒是爹爹絮絮叨叨,比以往多了许多话,每多说几句,娘便责怪他话多,她这样说,自然是怕我恋家分神,影响到学业。
记得爹爹悄悄说过一次,自己刚走那头几年,娘每过几日,便以泪洗面,不思茶饭。后来自己见娘亲越发憔悴,曾和私下和爹爹商议,不想再学,要回到家去,爹爹极力赞同。他回去之后,把这想法委婉地向娘说了,娘平素性情温婉,和爹爹拌嘴也是少有,但那一次,爹娘却是大吵了一架。后来娘泪眼未干,连夜赶到城中,只放下一句话:“你要半途而废,那就不要再回来见我!”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娘都不来看我,是真的生气了。这十年以来,娘心里承受之苦,岂是常人所能比拟?我若就此甘于现状,贪婪眼前这一点点舒适,那不等同于狼心狗肺,连畜生也不如吗?”
想到这里,心中热血沸腾,道:“师傅,弟子错了,您说得对,男儿当志在四方,弟子将来无论身在何处,都谨记师傅教诲,不敢有忘!”
吴传龙面露欣慰,道:“好,你这样想,为师才心无遗憾。”这时候卢二缩手立在门外,神情甚是慌乱。朱大长道:“卢二哥,你有什么事情?”卢二欠身先向吴传龙行了一礼,问候了一句,然后道:“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朱大长见他神神秘秘,忌讳莫深,甚感奇怪,依言走到门口,道:“做什么?”
卢二将他拉出几步,避开吴传龙视线,哭丧着脸:“公子,正如你先前担心那样,知府千金已经到了,说是要见你。我已将她请到厅里,又见她脸色不善,真的……像是来找麻烦来了。公子,我……我这一回是死是活,可全靠你了。”朱大长心想:“我随口胡诌,你也相信,看来你这一辈子,也就是个看门的命。”道:“她说什么没有?”卢二道:“没有,她只是说‘请你们朱公子来相见’,就不再说话,我这一回以礼相待,可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朱大长道:“那就好,我去看看,回头给你消息,你也不用去了,免得她看见你生气。”卢二忙不迭说道:“当然,当然,公子费心。”接下来免不了歌功颂德,谀词如潮,刚讲得两句,对方已转过拐角处,不见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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