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摸索好一阵,回过身来,道:“小毛头,算得好了,这些东西,共计是四十八两五钱九分。”朱大长心中大骇,这一笔银子,自己建一个个草纸厂,香烛厂也是够了,不动声色道:“好,你老说多少就是多少,我这里现成的银子没这么多,给你银票成不成?”那老头见他不以为忤,甚是诧异,瞪眼道:“你急什么,我说的是出厂价,要卖到你手里,自然不是这个价格。”
朱大长明知他胡搅蛮缠,也不作恼,道:“那你再慢慢算一遍,算好了再告诉我。”那老头道:“你不生气?”朱大长笑道:“花区区几十辆银子,买平安富贵,如意吉祥,我应该赚了才是,有什么气好生?”那老头垂头丧气道:“罢了,也不用算了。我老人家最烦算账,看见一二三四五直犯困,想起六七**十就头晕,四十八两五钱九分,看你也算识货,我老人家再给你打一个折扣。”
朱大长不解,寻思:“你明明顺风旗已经扯了个十足,又何必半道返航?”说道:“折扣就不用了,您老人家一年就卖这一次,更何况……何况这千年的金字招牌,也不能砸到你我手里呢。”那老头瞪了他一眼,怒道:“我想折便折,你管得着么!”朱大长道:“是,是。”心里却想,“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跟银子较上劲儿了。”
那老头这回不再转身,低下头扳着指头,筹算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自言自语:“倘若给他打个对折的话,该当是多少?他***,这乘法歌诀,当年先生也倒教过的,却不曾教这除法歌诀……”
朱大长忍俊不禁,明明那乘法除法同出一辙,他却偏偏强自狡辩,道:“你老人家运筹帷幄,不是不能算,而是不愿意算,若是给五成,理应是二十四两三钱……”那老头却不领情,道:“你算的,那怎么作得了数?哼哼,这个世道,还是信自己稳妥一些,不过算这玩意儿,委实是费神得很。既不能信你,我自己又算不出来,那该如何是好?”
朱大长只看得啼笑皆非,先前吃了个闭门羹,也不再插嘴,双手环抱胸前,看他自己如何解决。
那老头紧蹙眉头,右手中指,食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仿佛天下间棘手之事,莫过于此。思索一阵,忽地喜形于色,一拍大腿,叫道:“有了!”朱大长不以为然,寻思:“你想的,多半也是些荒唐透顶,古怪之极主意。”
那老头眉花眼笑,道:“我老人家不会做除法,难道还不会做减法吗?四十八两五钱九分,减去前面一半四十八两,后面一半便该剩下五钱九分,爽快些,拿银子来!”朱大长一怔,半晌作声不得。那老头怪眼一翻:“怎么,你不服气?”
朱大长苦笑道:“前辈神算,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历千年而不朽,垂万世而长青,我心服口服,服得一塌糊涂。”
那老头神气十足,道:“那还楞什么神儿,掏银子,嘿嘿,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妻不如妾,妾不如……”当即闭嘴。
朱大长摸出一两银子,那老头接过,四下摸索找零,寻得半天,衣袋中翻了个遍,也就摸出十来个铜钱。朱大长笑道:“不用找了,你老人家今日爬山涉水,又算下这么大一笔账来,既费脚力也费了不少脑筋,剩下的银子,便雇一顶轿子下山去如何?”
那老头不悦道:“我为什么要受你施舍?呸,我老人家手握一百多家分店的账目,这么些年来,从不曾有过差池,如何能在你这里马失前蹄?今日我若找不开银子,那只好不卖了。不然将来传扬出去,我这总掌柜岂不是丢人丢到了家?”
朱大长心想:“按照你这个算法,就算你真有一百家分店,只怕也在数月之间,亏得干干净净,连老婆孩子也亏出去了。”明知他是信口胡诌,但是也违抗不得,一时没了主意。又想:“现下看来,这位老前辈实是世外高人,卖香烛是假,另有深意才是真,否则天下哪有如此糊涂的生意人,愣是把四十八两银子,打对折打成了几钱银子?”
一想到打对折,顿时来了主意,笑道:“既然你老人家给我打了了个对折,那咱们爷儿俩须得礼尚往来,我也给你打一个对折如何?”那老头道:“怎么个对折法?”
朱大长心想,“我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总该没话说了。”道:“你看,一两银子减去五钱九分,还剩得四钱一分。我打个对折,按照你老的算法,减去四钱,还剩下一分,你那十多个铜钱,足够了。”
那老头嘿嘿一笑,道:“这便对了,我老人家生意人出身,这账目问题,最是忌讳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好了,今年的事儿算是大功告成,这就回去稀里哗啦,睡大觉去也!”说话间,已将几件物品包好,交到他手,自己也卷了摊子,打点行装。
朱大长躬身道:“请问前辈尊姓大名,晚辈将来也好图个回报。”那老头摇了蒲扇,甩开大步,走出几步外,吟道:“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颂声渐低,没入人海之中。
朱大长听他讲佛家精义,竟与数年那位道姑临走时所说大同小异,不禁又惊又喜,又是遗憾。心想:“佛门广大,只渡有缘,那位道姑师傅说我和她有缘,授我练气之法。今日与这位老前辈邂逅,不知是什么样的缘分?”寻思一阵,这才记起此番上山的目的,仰望日头渐偏,也不知爹娘是否下山而去,当下不敢耽搁,快步朝着山顶行进。
到得庙宇前的广场上,本以为庙前人流会更多,谁知香客稀稀落落,场面远不如自己预料的那么壮观。想来一是因部分善男信女已经下山,二来庙前面积甚宽,人丁分散,不似上山时道路狭窄,反而显得人多。
然而即使这样,也不见爹娘身影,朱大长跨进大雄宝殿,见正堂中竖了三尊丈许高的观音塑像,虽然形态各异,但是无一不是慈眉蔼目,笑容祥和。他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这观世音菩萨神态容貌,和我那位道姑师傅倒是有几分相像。”随即觉得惶恐不安,心知单凭面目有几分相似,便有此想法,实在太过荒诞。跪在蒲团上,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
站起身来,又见东西两面各立了好些罗汉,或笑或憎,或痴或颠,也不一一细拜。随手使了几钱银子,请了一位知客僧,才知两侧共有一百零八名罗汉,是佛祖坐前弟子。转身进到侧堂。这一进去,才知天上的菩萨原来是多繁星,又经知客僧一介绍,心中顿即明了:这些菩萨各管一摊,各有各的差事,互不相犯。心想:“天上的菩萨无论大小事情,定是恭谦卑让,相敬如宾,他们既有长生之体,天天又不愁吃喝,只顾享受人间供奉,岂不是枯乏无味,无聊之极?”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仰望菩萨,那知客僧自然不知他心中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见他目光又停在一尊身镀紫金,形似童子的塑像身上,道:“这一位文殊菩萨,乃是佛祖坐前四大菩萨之首,德才超群,主宰人类聪明智慧,施主潜心膜拜,他日仕途无忧。”朱大长推迟不过,作了一揖。
那知客僧与朱大长年龄相仿,甚是勤勉,朱大长每走一处,他都口舌生莲,侃侃而谈,转眼又到了一尊塑像身前,朱大长见这塑像长嘴大耳,憨态可掬,不知怎地,心里由衷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
只听那知客僧道:“这一位是净坛使者猪悟能,他本姓卞名庄,前身是北极天蓬大元帅,领兵三十万,镇守天河。相貌原本生得还算威武,被吴刚在玉帝面前奏了一本,说是他与和嫦娥私通。天蓬元帅不服,在玉帝面前与吴刚对峙。
这个时候,嫦娥为求自保,便在殿上反咬天蓬元帅一口,说是天蓬元帅如何见色起意,威逼利诱,她是如何在淫贼面前,守身如玉,誓死不从。这一下惹恼了玉帝,结果这倒霉的家伙被革职查办,贬为一只猪,出落得这般模样。”
朱大长颇为同情,心想:“原来天上的神仙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来先前想得错了。”道:“这位天蓬元帅是冤枉的,是不是?”知客僧道:“这个倒是没有定论。不过据民间野史记载,他二人好像都不是什么好货色。男的守御天河,挑逗织女无果,春心荡漾;女的幽居月宫,唯有玉兔作陪,寂寞难耐。元帅固然非翩翩君子,嫦娥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两人多半是一拍即和,各取所需罢了。”
朱大长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随后又微微一笑,道:“你这和尚,是假的吧?”
那知客僧诚惶诚恐,道:“施主何出此言?”朱大长道:“我看你一说起这等风流韵事,便眉飞色舞,如数家珍。你六根不净,尘缘未除,做什么和尚?”那知客僧左右环顾一眼,低声道:“不瞒你说,我还真是个假和尚,白天庙里做僧人,晚上回家做丈夫。”
朱大长哈哈大笑,道:“小师傅宝号怎么称呼?”那知客僧道:“小僧法号慧根。”朱大长笑骂道:“你有什么慧根了?做丈夫的慧根吗?”那知客僧红着脸,道:“此处人多,施主切莫乱说,扰了我佛门清净之地。”朱大长心想:“这地方还算清净么?早就被你等搅得乌烟瘴气了,菩萨天上有知,非得气歪了鼻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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