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运河始凿于春秋,阔于隋,兴于唐宋,明清之时,漕运已可由余杭直抵北京。
于恩如初行水路,不到半日,便觉脑中眩晕,胸口烦恶,奔到自己舱内呕吐一阵,躺在床上休息。此时薛珊儿已和于家兄妹混得熟络,陪在她床边,直到她沉沉睡去,才掩门出来。
这个时候,三顺子才知薛珊儿是女儿之身,那自己这个准姐夫自然也没了着落,免不了心里一阵失落,随后又见她出手阔绰,一甩手便要下四个天字号舱位,不禁又是刮目相看,私下里问朱大长:“少爷,你这位姑娘朋友,是什么来头?”
朱大长反问道:“你想她是什么来头?”三顺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先前你又说不是衙门里的人。我猜她爹爹定是一位大财主,手里有好几百亩田地,丫鬟仆人,数也数不完。”朱大长笑道:“不错,他爹爹不只是一位大财主,还是一位大地主。放眼淮阴城里,没有哪一个地主比他更大了。”
坐船沿运河逆流向上,逢得码头水驿,便停靠时许,吞吐客旅,如此晃晃悠悠,逆流北上。于恩如较前些时日适应了一些,不再呕吐,但只需船一前进,头脑便会奇迹般地晕晕沉沉,屡试不鲜,索性每次一用完饭,便回了客舱内睡觉。
这一日船到东昌府临清地界,三人正坐在中舱茶堂饮茶解闷,刘老七来报:“薛小姐,再过五里,便是临清运河钞关。”薛珊儿点点头,又行了一阵,大船到一弯急之处,结缆下帆,看这情形,又要在此处泊靠。
三顺子抱怨道:“也不知是什么破船,走一天停半天,照这样走,猴年马月才能到了京城。”薛珊儿却道:“久闻临清“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那五样松和舍利宝塔都是不可不瞧,若不是身有要事,真该下去观摩观摩。”
三顺子兴味索然,道:“松树古塔?我可没兴趣。”朱大长忽记起一事,道:“这临清有一件事,你一定有兴趣。”三顺子长叹一声,道:“少爷,我眼下只对京城有兴趣,别的事情,还真没什么兴趣,连提也不用提。”
朱大长道:“顺子哥,我听说那《金瓶梅》的故事,就是发生在临清呢。”三顺子精神一振,两目放光,道:“当真?这……可是个好地方,***,还真是应该下去看看!”
忽闻甲板上吆喝声起,这一次是河道巡检带了七八名官兵,上船盘查。那巡检官品虽小,嗓门却是极大,道:“船上众人听好,近日盗贼横行,盐犯猖獗,本差例行公务,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舱里,有货的打开货仓,没货的打开衣包行囊,都利索些,免得让本差为难。”
堂中茶客多是一些赴京考举的书生秀才,此时正酸文掉字,吟诗作画,见这位官爷身有酒气,手中有刀,背后又有喽啰,个个唯唯诺诺,恭而敬之,哪里敢有半分违抗?
三顺子耷着脑袋,刚要起身,薛珊儿蹙眉道:“不用理会他,这家伙多半是最近缺了酒钱,上来寻银子花来了。”三顺子面露惊惶之色,道:“这……这一位是大官老爷,薛姑娘,咱们……咱们还是不惹的好。”
薛珊儿端起茶杯,鄙夷地瞧了那巡检一眼,道:“他一个九品巡河小吏,算得了么大官儿?只怕给本姑娘提鞋,也是不配。”
朱大长忽道:“珊儿,我瞧这位巡检大人威风八面,定然是个大大的清官儿,咱们一会儿可不能怠慢了人家,失了礼数。”薛珊儿先是一诧,随即会意,笑道:“好,我一会儿请他老人家来喝茶。”
不多时,茶堂中余人奔得干干净净。那位巡检大人平日里在这河道上作作威作福惯了,深知历年这个季节,拉载书生的客船是个肥差。他每每上到客船,只需官家宝刀在手,再喝问几声,无不所向披靡,吓得众书生抱头鼠窜,最后趁着单个彻查之机,吓唬讹诈,那些读书人向来胆小,个个碍于官老爷虎威凛凛,乖乖就范,奉上银两免去所谓的“罪名”。
这位巡检大人今日已经干过一票,收入颇丰,吆喝手下几个弟兄,胡吃海喝一番后,嘴里尚打着酒嗝,又拦下了这一艘客船。他见朱大长这一桌四人,有三人是书生打扮,其中有一位女子,自然是陪读的书童,更无顾虑,喝道:“兀那几个书生,本老爷讲的话儿,你等听不见还是怎地?”薛珊儿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巡检大人亲临,失敬失敬!”
那河道巡检鼻子里“哼”了一声,挺胸凸肚,神情倨傲,道:“他***,笑什么笑?快快回了舱去,打开了包裹,让本差查探查探,看是否携有违禁之物。”
薛珊儿抱拳道:“草民久居乡野,见识浅陋,不曾见过像巡检大人这等……这等朝中重臣。大人身为父母官,必定要务缠身,在下斗胆请大人过来喝一杯茶,一来请大人润一润嗓子,二来也好一瞻大人风采。回去以后,跟街坊邻里提及大人虎威,也让草民颜面有光。至于那违禁之物,等喝完茶,再查探也不迟。”
那河道巡检脸现为难之色,道:“本差守此要隘,当恪守职责,诛伐盗匪,以馈我主圣恩。不过……本差向来不忍拂逆民意,你……喝的什么茶?”他饮了酒,又吆喝了半天,嗓子早就干得冒烟,走上前去,有意无意地将明晃晃的腰刀丢在桌上,以此来捍卫自己朝廷命官的威严。
薛珊儿笑盈盈地倒下一杯茶来,道:“这一壶杭州龙井,茶叶乃是草民从家中自带,也只有像大人这样的……朝中重臣,才可品得。”
朱大长取过一把椅子,道:“大人请坐。”伸手拿起那把钢刀,在手中把玩,赞道:“好一把宝刀!此刀寒气逼人,单是一见刀锋,就知大人功夫不同凡人,那一句话‘宝刀配英雄,’果然不假!”那河道巡检颇为得意,道:“此刀随我十余载,那是立下了无数功劳。快放下,你细皮嫩肉的,免得伤到了。”
朱大长道:“我一见这刀光就眼晕。大人你不说,我也得放下。”他放下刀,神情极是惧怕。
那河道巡检哈哈大笑,端起茶盏,也不知是渴得急了,还是平日喝酒喝得惯了,一仰头口到杯干。朱大长笑道:“大人口到茶干,真是海量!”那河道巡检这一回却不买他账,瞪了他一眼,道:“你***,笑话我是不是?这喝茶又不是喝酒,海量个屁!”
薛珊儿心中暗笑,道:“大人你走南闯北,见识一定是广的,还请品鉴一番,这一壶茶质地如何?”那河道巡检一怔,呐呐道:“这个……早先品得太快,还不曾尝出味道,你再倒一杯来。”朱大长道:“大人,你身后那几位把总大人,要不也请过来喝一杯?”
那河道巡检一摆手,道:“不用,呸,他们都是些粗人,哪里懂得喝茶?”
薛珊儿依言又倒下一杯,这一回那河道巡检要斯文了许多,一碗茶足足喝了三口才喝完,茶水入口即吞到喉咙里,只觉得除了满口的茶叶味道,这西湖龙井也无甚特别之处,他琢磨了好一阵,终究是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心想:“现下口也不渴了,发财要紧,耗在这里有什么意思?”道:“好了,茶水也喝了,本差的风采,你们瞻仰得也足够了吧?嘿嘿,老爷我向来公事公办,可不询私情,速速回客舱去。你们若是想凭着两杯茶水,便收买本差,那可想得错了。”
薛珊儿笑道:“岂敢,大人为朝廷办事,公忠体国,素为我辈读书人敬仰。草民这一次走得匆忙,出门之前竟忘记了带包裹,适才已是惶恐不安,生怕因此而扫了大人的兴致……”那河道巡查大怒,不等她说完,道:“说了半天,是在消遣老子是不是?他***,你四人聚众谋逆在先,辱没朝廷命官在后,罪大恶极,来人哪,给我把这几个目无王法的家伙抓起来!”
那七八位兵丁一拥而上,薛珊儿起身道:“大人且慢,请听我把话说完!”那河道巡检冷笑道:“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瞧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薛珊儿道:“草民的确是没带包裹,不过所幸还带了一些其他随身之物,请大人容我拿出来。”
那河道巡检转怒为喜,道:“早说不就没事儿了吗?你***,带了什么东西,快,快领老子到房间去瞧瞧。”他见薛、朱二人锦缎华衣,打扮光鲜,心知这二人定是富家的纨绔子弟,大有油水可捞,先时以为他要抵赖不认,极是恼怒,经此番一恐吓,这位蓝衫公子便吓破了胆,如何不喜上眉梢?
薛珊儿道:“东西都在我身上,何必到房间里去?”一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据来,平平摊到桌面上,那河道巡查定睛一看,心中突突直跳,眼前放的竟是一张三百两的银票。按大清禄制,正九品官员年俸三十三两一钱,禄米三十三斛一斗,也就是说,这一张银票将近他做十年官的俸银。
他眼睛瞪得老大,呼吸也变得粗重,手手忽地探出,朝着那银票抓去,岂不料他快,薛珊儿更快,折扇下沉,拍落在他手背。那河道巡查手背奇痛,却是不肯缩手,眼见手掌离那张银票不足三寸,心中一喜,五指倏地并拢,这时只见刀光一闪,一把钢刀,势如闪电,朝他手腕斩落,他瞧得清楚,此刀正是自己放在桌面上的那把,口中“啊”的大叫一声,赶忙缩手。
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连他自己也没弄清楚,那把刀明明好好地放在桌面,偏偏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那白衣书生手里,并且斩向自己手腕。
那河道巡查恼羞成怒,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抢夺官刀,伤朝廷命官。”朱大长叹道:“先前我只道这是一把好刀,用上一用,才知是一堆废铁,就算是切豆腐也算勉强,又怎么切得下你的手腕来?”摇了摇头,将那刀丢到桌上。
那河道巡检惊疑不定,抓起刀来,并不见异常,只道是受了愚弄,怒道:“那老子来砍一刀试试!”双手举刀过顶,要砍朱大长右肩。
朱大长眼望刀锋,并不躲避,薛珊儿惊呼:“大哥!”出扇相隔,怎奈是鞭长莫及,三顺子情急之下,手中的杯盏脱手扔出。那河道巡查冷笑一声,侧头避开,忽觉手中钢刀一轻,一愣之间,“哐当”一声,刀身掉落在背后,双手虽高举在空中,却仅握了一个光秃秃的刀柄。这一次由凶险转为滑稽,仅在一瞬之间,他身后几名兵丁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那河道巡查神情极是尴尬,喝骂:“有什么好笑?你***,若不是宝刀出了差错,他三人还有命在?”心知钢刀被对方做了手脚,这钢刀柄身相交处,甚是薄弱,他定时在先前把玩之时将其拗断,又不至于脱落,只等自己一使力,便出了这洋相。以双手之力拗断刀柄本就极难,再要拗得恰到好处,该断时才断,这门功夫着实让人叹为观止了。
薛珊儿笑道:“大人临阵杀敌时,宝刀出了差错,这可如何是好?”那河道巡查一张脸涨的通红,灿灿道:“宝刀用得久了,难免会生锈,那有什么稀奇?呸,你们要真有能耐,便在临清住上十天半个月,等我回去重新铸造一把,再来斗过!”薛珊儿等三人见他明明怕了,却是死要面子,无不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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