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长把那数十种药材研细成沫,细筛去杂之后,以滚水发酵,诸事齐备,又取枣花蜜为黏,捏成拇指大小药丸。等大功告成之时,已近凌晨。只觉困乏无比,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见背上披了一件薄毯,一转眼,薛珊儿站在窗前,双手环抱,娇躯微微倚在窗口,晨风一吹,秀发轻轻扬起。
这时天光已是大亮,朱大长惊觉站起,道:“不好,这一觉可睡过了头!”薛珊儿转眸一笑:“你醒来啦,睡过头就睡过头,又不是去考举,有什么关系?”朱大长一面埋头寻找药丸,一面说道:“和大人先我一步到了司业大人家,那就不妙了。珊儿,我昨夜做的药丸呢?”
薛珊儿转身取出一只锦盒,道:“大哥,你只顾着做药丸子,做好了就摆在这桌子上。这季节鼠蚁众多,你那‘朱氏大补丸’中又加了蜂蜜,一不小心丢了几颗,不是太可惜了?喏,都在这里边了。”
那锦盒珠光耀眼,正面纹了一只金凤,四面百鸟栩栩如生,朱大长识得那是她装首饰的盒子,好生过意不去,道:“这盒子贵重无比,与这些药丸可不般配,快倒出来,随便找块布一包,也就成了。”
薛珊儿道:“大哥,你这话可不对,我这盒子虽好,终究是死物,而你那药丸却是救命之用,这一点已是相形见绌了。再说,你到司业大人府上瞧病,拿一块破布包了百十颗药丸,司业大人一看,只会当你是大街上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嘻嘻,一阵乱棒,稀里哗啦就把你赶了出来。”
朱大长点点头,笑道:“言之有理,这药丸装在这里面,不是宝贝也成了宝贝了。”略一沉吟,又道:“只是你把盒子腾出来了,首饰放到哪里去?”薛珊儿道:“我一共也没几件首饰,昨天都卖了,现在是盒子空空如也,正好拿它来装药。”朱大长奇道:“人家到京城来都是买首饰,珊儿,好好的,卖首饰做什么?”
薛珊儿笑道:“这个便不劳你费心了,山人自有用处。”朱大长洗漱完毕,道:“我去瞧病了,你去不去?”薛珊儿秀眉双蹙,道:“我不去,那姓王不是什么好东西,特别是那一双眼睛,贼睨睨的讨厌得很,像是要看穿……看穿……”双颊倏地一红,打住话题,“大哥,我今日还有正事要办,可不能陪你去啦。”
朱大长道:“什么正事?等我看完病回来,我也去看看。”薛珊儿俏皮一笑,连说不用,深深一揖:“朱大神医,小妹恭候你马到功成,得胜归来。”
王霖酆的宅子距离国子监不远,就在安定门外竹签胡同,头一夜朱大长早已探得明白。又知他身患大病,十日中倒有八日不去衙门。那一日在国子监集贤门外看到他,实是巧合之极。
不到一顿饭功夫,朱大长到了司业府前,叫开门来,对那把门的奴才道:“去告知你们家主人,就说有故人来访。”那奴才不敢怠慢,一溜小跑,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回话:“主人说身体不适,不见外客。”朱大长笑道:“你就说,本公子专治身体不适,再去禀报。”
那奴才瞧了他一眼,将信将疑,但见他衣衫华丽,不敢得罪,又折返而去。
这一次出来得极快,愁眉苦脸,左颊红了一大片,隐隐可见四枚指头印记,想来是吃了一巴掌,不由分说,就要关门。朱大长道:“小哥儿,这是什么道理?”那奴才哭丧着一张脸,道:“我们家主人说了,你要是再不走,他就打断我的狗腿。”
朱大长暗暗好笑,忽地心中一凛,道:“你们府里,是不是来客人了?”那奴才摇摇头,道:“你快走,我家主人正在火头上,到时候归罪下来,只怕……”
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想说:“若恼了我家主人,只怕也没你好果子吃。”朱大长怎能听不出来?道:“你带我进去,我保你腿不断不说,还有功无过。”那奴才连连摇头,恻然道:“这位爷,您还是饶了小的,我家主人言出必行,再这么折腾一次,真得出了大事儿。”朱大长暗想:“我若硬闯进去,那是轻而易举,只是这样一来,事情不免闹得僵了。”佯装发怒,喝道:“哪有这么多废话,你可知道本老爷是什么来头?”
那奴才一愣,道:“那老爷您是什么身份?”朱大长轻咳一声,道:“国子监祭酒杜翰林杜老爷,你可认得?”那奴才一听,果然是恭敬有加,道:“小的听说过,却不曾见过,难道老爷您就是?”朱大长一挺胸膛,道:“不错,本人就是杜翰林杜大人……”那奴才面露喜色,也不等他把话说完,道:“原来是杜大人到了,您老人家怎么不早说?小的这就去禀报。”
朱大长等他去得远了,才道:“……杜大人不曾见过面的朋友,你这家伙,怎地听了半句就跑?”过不多时,从院内快步走出七八个人来,为首一人,正是国子监司业王霖酆。
朱大长生怕他远远看见,便不肯出来,忙转过身去,背负双手。王霖酆走到近前,单膝跪下行礼:“卑职王霖酆,恭迎大人。”朱大长回转身子,笑吟吟地道:“王大人别来无恙,何故要行此大礼?”
王霖酆一抬头,脸色一变,道:“你……你……怎么又是你?”匆忙站起身来,狠狠瞪了那把门的奴才一眼,那奴才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朱大长道:“在下有事情找你,无奈王大人你闭门谢客,只好出此下策,不怪你那位奴才。”王霖酆对他既是反感,又是忌惮,淡淡说道:“尊驾有什么事快说,我忙得很。”朱大长道:“就在这里说,那不是显得王大人小气了些?怎么也得赐个座儿,倒杯茶吧?”王霖酆嘿嘿一笑,道:“若是公事,请尊驾到国子监衙门里去说,若是私事,对不住了,恕本人不便接待。”转身便走。
朱大长道:“王大人,在下是来给你瞧病的,你连命也不要了?”王霖酆脚步稍缓,冷冷说道:“好意心领了,本人之疾患,国手无策,太医束袖,只好听天由命,不敢劳你大驾,尊驾请回吧。”
朱大长皱眉道:“不可理喻,死了活该!”
那侍从头儿关鱼识得他厉害,换作旁人,找叫人过来五花大绑拖去先拷打,后问官了。这时见被主子被对方当头喝骂,若再不有所表示,恐怕从此头领的地位不保。当下“呔”地一声断喝,先壮了壮声势,随后道:“大胆狂徒,敢到司业府前来撒野,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朱大长见王霖酆已走出十余步远,又是愤慨,又是焦急,心中反复思量:“此人如此不可理喻,我救不救他?只怕治好了他,以后他也会翻脸无情。”心中无名火稍泄,脑中忽响起一个声音:“……但作救苦之心,于冥运道中,自感多福者耳……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冤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这正是当年入门之时,吴传龙所诵读药王的训诫。
“他不是主动求救,我算不算是违背誓言?”“见死不救,又算不算犯了祖师爷大忌?”脑中念头百转,一时间竟是呆了,就在这时,府门“吱呀”一声,缓缓关闭,朱大长更不犹豫,上前一步,单足抵在了朱门之上。
关鱼大骇之下,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想造反不成?”朱大长道:“得罪了。”挤进门去,众侍从已成箭在弦上之势,纷纷拔出单刀,如临大敌。朱大长左足刚迈出一步,五六把单刀或斩或削,一起招呼过来。关鱼叫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啊,砍死砍残一律有赏。”
朱大长向右滑动半步,身形微侧,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众人这一击顿时扑得空了。他恼关鱼势利,欺身过去,反手一掌,要打他耳光,关鱼退后一步,举刀便砍,忽觉手腕一麻,“哐当”一声,单刀落地。
关鱼“啊”的一声大叫,缩声藏到众侍从身后,拔了匕首在手,大呼小叫:“此人意图谋反,罪在不赦,就地剁了!”朱大长心想:“当年道姑师傅一再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伤人,眼下只好吓他们一吓了。”瞄了一眼关鱼掉落在地的单刀,足尖一挑一拨,众人眼见单刀迅即飞出,从两名侍从肩头掠过,刀尖直奔关鱼头颅,关鱼还不及作出反应,只感觉头顶一凉,帽子已被单刀揭去,那单刀刺了帽冠,去势丝毫不缓,径直钉在五丈开外一颗手臂粗的垂柳之上,刀身不住颤动。
关鱼险些没尿了裤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两句撑门脸的话来,喉咙中一时又发不出声音来。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哪里还敢迎战?各怀心思,虽见刀光闪动,都是虚张声势,敌人进一步,他们便退三步,朱大长笑道:“反贼当前,还不快拿?”身形暴然左移,左边三人面露惊惧之色,慌乱中撞到了一起。
朱大长道:“呸,主子脓包,奴才也是脓包之极。”眼见王霖酆渐行渐远,几个纵跃,追了上去。王霖酆眼见势头不对,撒腿便跑,嘴里大声吆喝:“来人,快来人!混账东西,都死到哪里去了?”没喊两声,双眼一花,还没看清来人模样,忽觉得身子一轻,竟被人挟在腰间。
王霖酆大惊失色,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挟持朝廷命官,就不怕王法了吗?”嘴里虽是吆喝,声势却是大不如前。
朱大长笑道:“朝廷命官,总得有命在,你再过一段日子,连命也没了,那是朝廷死官。”脚下并不停歇,朝着西侧一排低矮的偏房奔去。那一簇偏房,是司业府里奴婢下人居住之所,一名丫鬟今日不当值,正卧在床上睡觉,忽听“嘭”一声,门被踢开,两人一横一竖闯进屋来,细细一看,那横着进来的竟然是府里的老爷,一时慌乱交加,双手死死压住被子,眼中满是惊惧之色。朱大长道:“这位姑娘,借你闺房一用。”
那丫鬟生得粗枝大叶,眼应大反小,嘴应小反巨,脸应光滑,偏偏雀斑横生。见对方态度和蔼,不仅不是凶神恶煞模样,反而俊俏无比,顿时放下心来,含羞道:“公子,你尽管用,千万别伤了我家主人。”朱大长笑道:“我理会得。姑娘你睡在床上,可不要乱动,你一动,难保我也会乱动。”那丫鬟“嘤咛”一声,欲迎还休:“公子,我……听你的。只要你不伤了我家主人,你就是……乱动,也没什么关系,人家……人家……也不会怪你。”飞快地掠了朱大长一眼,红云浮上双颊,伸手拉下被子,盖住了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