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斧猛汉晁节气势如虹,跟在耶律阿海旁边左一斧一个,右一斧又是一个,杀得好不爽快。他今天不知道砍了多少个脑袋,胡子上腻嗒嗒的都是血,边砍边吼:“痛快!痛快!”
眼看蒙面客已经剩下没几个了,商队护卫们发一声喊,都叫:“跪下免死!”
这里面有个说道。孟州府衙前年行文各县,鉴于本州治内野盗横行,鼓励商队自带兵器护卫。若能活擒野盗送官的,可以按俘虏人数折抵城门税。此令一出,野盗猖獗的势头顿时有所收敛。甚至出现了不务正业,运着石头四野游荡的伪商队,顶着贩货之名,却行钓鱼之实。
野盗大多都是没饭吃的流民,只能打顺风仗。孟州府捕到了他们,大半脸上刺几个金印,发到西边打党项人去。既然罪不至死,也很少有人会拼死抵抗。都是风紧立刻扯呼,扯不成便磕头求饶。但今天这些蒙面客截然不同。不但个个奋死一搏,而且战至最后,也没有一个肯投降的。
大势已去,蒙面客们步步后退,被人数占优的商队伙计们围在中心。这些蒙面客都累得力竭了,手指抽搐,几乎连刀都握不紧。他们只剩下七八个人,个个身上带伤,勉强围成一个圈子。眼看再无逃路,其中貌似为首的一个拄刀于地,仰头望天。他口里念念作歌,曲调古朴苍凉,却不知到底唱些什么。
耶律阿海侧耳一听,忽然道:“这人是我们辽人,他唱的是葬歌。”
惨白一弯钩月高挂天际。战刀上血尚未冷,寒光隐隐。所有人都沉默,仿佛荒野里的一棵棵树。那人一曲唱完,默默举刀,就在自己脖子上一勒!鲜血迸射间,人已如木桩般倒下去。他身畔最后几个蒙面客纷纷效法,都举刀一勒,成全了自己。
“好男儿,可惜尸骨不得还乡……”
耶律阿海拄刀于地,长长一声叹息,忽又赞道:“能看轻生死,端的是好男儿!”
甘虎站在耶律阿海身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山坡顶上有人中正平和地答了一句:“降魔不成,举刀成仁。这原本便是应该的,有什么好赞叹?”
这人声音不高,但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凑在耳边说的一般。其声醇和如甘醪,闻者不觉自醉。这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让所有听到它的人,都生不起争斗之心,忍不住就要丢了手中兵刃。
耶律阿海忽然面色凝重,拔起大刀,摆个架势喝道:“坡上是谁?”
倏忽间,无端端一阵风起。风中哀哀戚戚,如有百鬼夜哭。方才还是月在中天,一转眼竟是乌云四出,阴风惨惨。甘虎紧握刀柄,隐隐觉得眼前似乎有些东西闪烁。他凝神细看,发现自家刀面上竟然凝起一层细细的冰晶。他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何时,四下里竟生出淡淡雾气来。恍惚看去,仿佛每个人都有三个影子似的,连面目都分不真切。
“黑大叔,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甘虎发问,耶律阿海眉头紧皱,似乎也答不上来。他持刀紧守门户,喝道:“左右无非是妖术邪法,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家们胆壮气足,便有妖邪也近不得身,怕他个鸟!”
坡上那人淡淡回道:“妖邪……?何为妖?何为邪?不修真经为妖,不礼诸佛为邪。外道诸魔,正是尔等!”
“出来!”耶律阿海大吼一声,“再藏头露尾的,爷爷可就不客气了!”
忽如庭中开玉树,一人自坡顶缓缓步下,浑身沐浴着一层冲淡恬和的白光。此人光头跣足,明显是个和尚。但有宋以来,和尚有执事者披红,无执事者穿灰,已成俗例。此人袈裟倒是披了一件,却是白的,非麻非绢,看不出什么质地。这人一身佛光,宛如阿罗汉降世一般,见者无不油然而生礼拜之心。
说来也怪,见了和尚,耶律阿海反而不吼了。他举刀过顶,一脸凝重:“好贼子,竟然追赶爷爷到此地来了!罢罢罢,今天与你决一死战!”
那穿白袈裟的和尚看了耶律阿海一眼,漠然道:“你是谁?今日本座前来,可不是因为你。”
耶律阿海冷笑:“好个真言密宗的贼秃。都站到面前了,还想骗爷爷不成?”
白袈裟和尚摇头道:“真言密宗四字,算你说对了,但本座却不认得你。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日本座前来,为的是灭杀这个佛敌。”说着举手向晁老头一指。
晁老头吓得魂飞天外,跪地磕头道:“佛爷爷!俺晁错吃斋礼佛,从不曾忤逆过菩萨,如何便成了佛敌?小人这把贱骨头已是半截入土的了,不劳佛爷动手,也撑不过明年正月。求佛爷爷开恩罢!”
白袈裟和尚摇头道:“尔等凡夫俗子,暗室欺心,却不知佛祖神目如电。晁错,这是你差人送到孟州去的书信,还记得么?”
那和尚手指一搓,掌中忽然多了一封信。周围二三十个人眼睁睁看着,浑没察觉他是从哪里摸出来的。甘虎心想:这和尚手法好快!
和尚把信展开,轻轻抖一抖。那信是绵白纸写就,品质不高,本是公堂里最常见的来往公文用纸。但和尚一抖一吹,那张本该软绵绵的纸却立刻挺得笔直,如吃足了风的船帆也似。他五指一弹,让纸飞向晁老头。那张纸不急不徐,平平地飞过来,就像底下有个看不见的人使手托住一般。月下看去,白得亮眼。
晁老头伸手把那张纸抄在手里,定睛细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双手捧着信纸看了几眼,忽然趴着连连磕头,对那和尚哭道:“那知县褚文炳与县学教谕陈菊两相勾结,倒卖今科县学名额。小人这封检举信,句句是实啊!小人写信向州府告密,固然有公报私仇之嫌,但也是为了揭破这桩情弊,还近万学子一个公道。佛爷,还请明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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