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虎听了,不觉往自家身上一看。这才发现从晁节那里拿来的衣服确实有点问题。这是件圆领窄袖的灰蓝布袍,非但缝了一排怪异的疙瘩式纽襻,居然还是左衽。
晁老头今天也是心神恍惚,竟然没注意到自家穿什么衣服。他低头往身上一看,呆了呆,强笑着答道:“军爷容禀,小的们从北方来,因挡不得风寒,胡乱买了几件北虏的衣装穿,实在惭愧。”
这话原本也说得过去。孟州靠近河北路,多有北地汉儿南下贩货的。但那小兵今天不知道吃了什么药,见他们三人穿着辽国衣装,脸上便不痛快。晁老头赔了一箩筐的好话,直当作耳旁风。只见他将手中硬木枪在地上一顿,喝道:“你们这些北地商贩,最是奸猾!站到旁边去!等老爷查完那些人,却来细细盘问你!”
晁老头再怎么说也是一县主簿,论起官阶,差不多算得上半个县令了。今天他不知撞了什么丧门星,从河阳县家中一直倒霉到现在。好容易折腾到了孟州城,居然还被一个不入流的城门小兵摔脸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大股无名火从晁老头心口直烧上来,将三片顶阳骨都焚化。他憋了一天的怒气瞬间来了个大爆发,怒喝一声道:“好个贼配军!你敢阻本官的公事么?”
听得晁老头平空一声吼,那小兵先是吃了一惊,禁不住顺了顺气,慢慢才定过神来。他倒退半步,将双眼不停在晁老头身上扫。一时间脸上变幻不定,竟是不知该怒还是该软了。
晁老头见这小兵有些胆怯,愈发撒出官威来。他哼了一声,捋捋胡子,冷声说道:“本官乃是元佑年间进士,实授的河阳县主簿。今日有紧急机要公事,特地微服前来孟州公干,你敢阻挠本官?”
小兵愣了一阵,慢慢醒过神来。他口气放客气了一点,叉手躬身说道:“失敬,是小的粗鲁了。小的职责所在,还请官人包涵则个。”说到此处,他有些犹豫,但一咬牙还是问了出来,“请恕小的无礼,既然是官人,可有告身?”
晁老头怒道:“你这贼配军,也敢问本官查验告身?”
这小兵倒是个做事颇有主张的。晁主簿官威之下,他要说不怕那是假的,但坚持着还是要查。两下里僵持片刻,甘虎见不是路,从中插口道:“这位军爷,你若真个逼得我们将告身与你看了,回头到衙门里一说,你定然要吃挂落。这事真的假不了,你若不信,可跟城门官说一声,派一队人护送我们去知州衙门便是。倘若我们真是假冒官宪,在衙门便就地擒拿了,也找不到你头上来。”
小兵低头想了一阵,点头道:“说得有理。”于是带甘虎他们朝城门洞走去。
这里离城门洞大约还有数百步。甘虎一路走,一路打量这小兵,忽然问道:“军爷,说句失敬的话,你家里最近可是因事吵闹?敢情是营生上的事情烦心么?最近大约做了一笔北地商人的生意?”
猛然听得此言,那小兵骇了一跳,转头盯着甘虎问:“你怎么知道?我那浑家贩木头折了本——”说到一半,忽然闭紧嘴巴,狐疑地瞧着甘虎。
甘虎笑笑,随口道:“军爷不必多虑。我学过一点相面之术。看军爷额角隐隐发青,眉心纠结,印堂无亮,按相书上说,此兆当应在家中钱财口角之事上。是我一时嘴贱,本该心头想想也就罢了,却冒昧向军爷问此一问。军爷权当东风过耳便了,不必挂心。”
他这几句故意说得轻飘飘的,看似衣袖一挥不沾半分因果,却最能钓心头有事之人。此乃桑洼村小茶店的说书先生秘传,门外不出的相士秘技。今日初试锋刃,果然出招即中。
小兵大约是病急乱投医,听甘虎说会相面,便求问道:“小哥,实不相瞒。我浑家前日里批了一车北地客商的硬木。原以为最近打家具打寿材的多,这东西应该好卖。还指望着三两下卖光了,回点钱救急。谁知问遍了木器商,都说这木材太重太硬,连斧锯都吃不动,根本不是打家具的料。倘若实在要卖,只作柴火论——那车木材花了我二十贯,如何肯贱卖?唉、实在无奈,只好拖回来摆在家里。偏生这东西又重又榔槺,直堆了我半间屋子。如今回家见到便是气,与我浑家大大小小也吵过无数次。唉,说起来就烦啊!小哥,你送佛送到西天,再算算我这批货可卖得出去么?”
甘虎想了想,问道:“到底是什么木头?”
小兵苦着脸摇头说:“我真正是个外行,这个一发都不晓得。只知道那木皮是灰褐色,十分粗糙。粗看节疤甚多,若是揭掉木皮,下面的木质却平顺得紧。哦,还有一节,那木头揭了皮,初始是干干的土白色,过一阵子却深起来,最后变成青灰。”
凭着在马林溪弓箭铺做过几年的经验,甘虎一听,已知是上好的金刚木。这种木头只产在辽国鸭子河往北的深山老林里,十分难得。马林溪说过,这木头好是好,就是长得太慢,数量又少,所以军器书上不列。便是辽国境内识得的人也不多,宋地就更不必说了。
甘虎那柄绞盘连发弩,弩身便是马林溪用压箱底的极品金刚木做的。他心想马大叔那里正好用得上这东西,何不顺水推舟,落个人情?如此一想,肚里便有了计较。他假模假样地掐了一会儿指头,对那小兵说:“军爷,若是木材,这事倒不难。你且等到孟州大锣鼓巷开市的日子,去那柳桥边徐记面铺寻一个吃面的老头。午时前后,必能寻到——切记早不得也迟不得。你这批货本钱值二十贯,若果然是好货,便问他讨三十贯,必定成交。此事天机不可泄露,若说与旁人知晓,便不灵了。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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