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后的海面变得极为平静，甚至在表面找不到一丝风吹起的皱褶。“沧海之龙号”的镀金船首在旭日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天空明净辽远，湛蓝的天穹上毫无云朵浅白的印迹，只是在靠近海面的地方微微泛着浅灰或者淡红，使人产生天亦是海的错觉。
埃兰怀抱着黑色的大书登上甲板，依靠在左侧船舷旁，听着缓慢沉稳的鼓点，以及水手们奋力划船时的口号声。风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那里，纹丝不动。
“现在要是起点风就好了。”一个水手向另一个水手抱怨。他们光裸的肌肤上，汗珠一颗颗涨得老大，饱满晶亮，随着身体有节奏的摇动洒落下来。“照着这种划法。”年轻的水手擦去渗进眼睛里的汗水，继续说道，“即使拼尽全力，最快也得七天，或者更长时间。你瞧瞧我的手，手指头都摇船摇得快脱落了。”
他把手伸给听话的老者看。埃兰趁机瞄了一眼，又红又粗，布满老茧，五个指头肚子上的茧子全都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
“别抱怨了，安科，你才划了几天的船哪，就叫苦不迭？要知道伊伦内海就是这样的，要么没风，要么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这是瓦斯曼的那些渎神者造的孽，他们的暴行侮辱了‘七海之王’，从此大海便永无宁日。无风划船，或者暴风雨，你期待哪一样？”他年长的同伴回答他，白胡须在下额上面抖动。
年轻的水手扮了个鬼脸，牙齿咬着舌头，“我还是要眼前的吧，手指划船脱皮也比下海喂鱼要好，前几天的那场风暴可真吓人。”
水手们的熙攘闲聊成了埃兰打发船舱里无聊生活的又一项娱乐。这些水手来自各个国家地区，他们谈及的范围极广，从风暴洋中的奇异岛国到遥远东方的稀罕玩意，种种皆有，伊丹、帕斯、仙林、藻海、夷海、旭日海……许多陌生的地名让埃兰应接不暇。
他们还提到了存在于遥远阴影海岸的古老魔法，神秘，强大，充满力量――‘御海术’就是其中的一种。埃兰很为它着迷，也为瘦水手阿特讲述它时的精彩激动。
“有一种‘御海术’。”瘦水手阿特眉飞色舞地跳到桅杆上，像表演杂技那样松开手臂，只以双脚夹持，“它可以让你成为海洋的主人，让你的意志贯穿于海洋动物的脑海，让你没有翅膀也能飞翔，看到想看的东西，听到想听的话语。如果你学会了它，在海上航行就无需划桨，无须牵引，也无需祈祷起风了。”
埃兰很想加入他们，却总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当然，这些闲聊也不总是轻松愉快的。
有个叫阿莫的叙拉亚水手就带来了一个恐怖的传闻，叫人听了汗毛倒竖。他谈到了极东之境的‘迷雾海岸’，以及从那边传出的谣言，说‘死光’即将回归，‘末日’近在眼前。
‘末日’，埃兰经听到了好些有关末日的传说。那么阿莫带来的传说又是什么样的呢？
“灾难，所有人都无法逃避的灾难。”这是这个枯瘦得像猴子似的男子每次开口时，必备的开场白。然后声音逐渐压低，直到像海风一样轻柔。伴随着呼吸的，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鬼魂般的白光将照亮黑夜，把它变得比白昼还要明亮。在它的注视下，那些充满怨恨的鬼魂将从坟墓中被唤醒，在活人与死人间游荡。它们将去北方，去熄灭生命最后的希望。在一切开始变冷之前，黑暗将吞没太阳。月亮返照着死亡之光，将长长的坟墓中的影子投向大地。寒冷，寒冷的鬼魂披着白衣，拿着刀剑，在林间游荡。它们所到之处，阴影相随，死尸复生，冰冻百尺，就连大海也凝结成霜……”
埃兰没有去听故事的结尾，因为他很害怕。
“那我告诉你……”离开兰登的那晚，城堡里的风对他说，“他走了，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就不会走了……因为永夜将至！”
“因为永夜将至。”他觉得自己的舌头也被冻住了，尖端伸不开。
臂弯间的大书冷得像冰，重得像石块。“这是‘无名者之书’。”老祭司克莱文风一样的声音在他耳畔吹过，“这本书蕴藏着一个古老的魔咒，一个可以永远驱逐寒冷与恐惧的魔咒，但唯有失去阳光的人，方能读懂它。”
“我的阳光已经熄灭。”埃兰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照亮我心的‘太阳’已经熄灭了。”埃丝特的事让他伤透了心，不仅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唔――不，不是的，那只不过是星星――”老人微笑着摇头，“你生命中的星星，而非太阳。当你的眼睛望见那太阳的光辉的时候，你将会从内心成为一个男子汉。”
“那么谁会是我的太阳？”
谁会是？谁会是？谁会是？
埃兰弯下腰，凝望着在船底迅速流过的海水，视线渐渐为之凝滞。它是黑色的，而非从远处眺望时的蔚蓝。就像‘帆影岛’神庙中的黑暗，除了凝重，还充满潮湿的味道。
老祭司的身影出现在窗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睡不着。老人没有说话，只消一眼便让他明白自己应该跟着去。这是他第二次在神庙空寂曲折的回廊间穿行。上一次他偷听了一个秘密，一个自己不明白的秘密――有关“土匪与女王”的秘密，还有个什么婚礼。
他没把这事告诉父亲――埃德公爵不喜欢，也从来不相信墙壁中的秘密――说了只会让他不高兴。
今夜的神庙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到处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荧绿色，似乎石头本身在发光。“这是月影石。”老人柔和的话语在石壁间飘荡，“会让心中有事的人感到鬼影相随，你一定见过它们。”
这让他想起图林根河底的密道。那里也有这种从骨子里面泛出绿光的黑石。不同的是那儿的甬道更狭窄，也更悠长。绵长曲折的通道会产生孤独，而孤独则滋生恐惧。在经过一面光滑如镜的大石壁的时候，埃兰看见阿莱莎站在里面冲着他笑，干枯的黑发在水中飘摇，血红的牙齿沾满水草。他的脚步霎时间凝滞，犹如陷入漆黑的泥沼。
“孩子，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老祭司回过头来，眼睛凝视着石壁，“告诉我那只有你才能看见的东西。”
“那里有一个……”他刚想开口，石壁里的阿莱莎笑得更厉害了，鲜血从她的白眼珠和发黑的面颊里涌出来，沾满白色的尸衣，“我看见一个……”
“幽灵？是吗，孩子？”老人眯缝着眼睛，他白天看上去十分浑浊的眼眸此刻无比清亮。“我能感觉到你看见的，却永远无法真正看见它。”
“为什么？”阿莱莎此刻已经转过头去，看不见她流血的面孔了。
“因为诸神赐予人们的天赋各不相同。你看我，我因海而生，因海而在。因此我的天赋就是聆听大海的细语，平息巨浪，呼唤顺风。我能在海水中呼吸，在浪花上奔跑。但却没有看到你看到的东西的能力。还有一些人，他们能同山川交流，披上鸟兽的形体，透过岩石与树木的眼睛看清世界的本质，或者操纵阴影、呼唤死灵，或者……”老人突然顿住了，就像一个人被风呛住了那样，“――那是邪恶的巫术，为诸神所憎恶，不提也罢。而你……我看不透你的能力，请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能看见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它们又对你说过什么？”
太多了，老人的问题让埃兰无从回答。
当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时常会为这些古怪的声音所困扰。频繁的哭泣让母亲心生厌烦，想把他许给修道院，是二哥维克托和外婆康斯公爵夫人的坚持，他才被留下，平安长大。那时他的眼睛还不能看见，耳朵却已经发挥效用。他听见风在城堡中低语，在它们穿过那些狭长窗棂，越过那些古老石壁的时候，时而欢乐，时而哀伤，时而狂暴……他听见它们谈论起许多并非有关人类的事情，有些平淡，有些欢快，有些惊心动魄……他一直很喜欢他们，直到，直到――
直到那句叫人浑身战栗的――“永夜将至”。
“我无法理解它们的话语。”埃兰说，“它们告诉我旧神生气了，你相信吗？”
“那你相信‘帆影岛’七海之王的诅咒吗？”老人反问，让埃兰顿觉鱼刺在喉。
“可相信又有什么用？”他试着辩解，“我……”
老人笑起来，神态平静安详，“你听说过诸神会让一些特别的人来到凡间吗？”他打断他，那张苍老的面孔奇迹般地变得年轻而平滑，岁月的痕迹顷刻间消失不见，“他们因为使命而来，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就是其中之一。”
“我？”
老祭司点头，“你找到的这本书说明了一切。它代表了这个世界的智慧，而你……就是这本书里真实的灵魂……”
埃兰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不可思议。
黑暗在轻轻飘荡，它们像柔软的丝绸一样从透着绿光的石壁中飘出来，浮于地面。埃兰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书变轻了，书页轻轻翻动。墙壁奇迹般地融化成绿色的河流，在离地面约有一尺的距离上流动，表面铺着那层黑暗的丝绸。
它们改变了布局，一个从未见过的八角形房间包围在埃兰四周。八幅壁画天衣无缝地镶嵌在高塔八面光洁的石壁上，也都透着淡淡的绿光。
老人静默地站在他的对面。去看看他们，他的心在说。
埃兰转过脸来，看见绿色的光顺着线条在流动，然后像水面的油一样漂浮在其上。画上的内容奇异而绚丽，描绘了很多在这个世界上早已绝迹的动物和植物，龙、凤凰、极北冰熊、雪狼、巨海怪、七首蛇、鸡尾兽……埃兰从开始走到最后……最后……最后所有的动物都消失了，天空中只剩下一颗星星，一颗悬挂在极天之野的孤星，光芒万丈，灿烂夺目。然后，黑夜突然降临……
“那是晓夜之星。”老人缓步走到他身边，“当午夜的阳光在一瞬间燃尽所有的光明后，黑暗的脚步就要降临……记住城堡中的风对你说的话――因为‘永夜将至’。”
“永夜将至。”埃兰浑身战栗，臂肘下的书一下子跌落地面，书页簌簌翻动。
曾经出现的幻影再次在这房间里舞动，它们是灰尘，是沙粒，变幻莫测……
大雨中，一个坠马的女子化为了鸟儿，鸟儿飞起，冲向天空中的太阳。“雨之魂。”他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吟诵。高台上，周围毒烟四起，火光连绵，浑身长满黑色斑点的人们伸长了手抓向一道门，徒劳无功，“疾之疠！”第二个声音从第一个中窜出来，为之哀号。天穹下，鲜血浸透大地，树木为火焰哀号，鸟兽为饥饿哭泣，唯有一群乌鸦，它们欢天喜地，似乎要在这残局上设宴。为首的一只，长着女人的脸孔，长爪如钩，嚎叫着，“战之瘟！！”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要
埃兰用力踢了那书一脚，书页轰然合闭。
“我……我……”他跪缩在地上喘息。
老祭司走过去，搀扶他起来。“我明白你看到了什么，也明白这是什么。”他指了指那本被埃兰踢出老远的书，漆黑的封面似乎能吸收周围的一切光亮。“这是‘无名者之书’，唯有‘无名者’方能阅读……你还不是……你需要被太阳的光照亮。”
“我不要是。”
“你会是的，因为此书乃诸神所著，命运乃诸神所织……”
老人的脸模糊了，变成船下漆黑的海水。“如果你无路可去，可以来我这里，我会帮助你打开俯瞰世界的天眼。”波浪轻声拍击船舷，泛起如同牛乳的白沫。“还有一点，不要让你看见的亡灵认为你害怕他们。这些东西，即便在活着的时候是最为弱小的，也期待着自己的尊严。死亡本身会让他们学会使用恐惧这样利器，并欣赏其中的快乐。你需要驾驭它们，让它们为你服务，这样你才能披上其它物体的外衣，让自己插上天空的翅膀。”
“插上天空的翅膀。我要插上天空的翅膀。”埃兰默念着老祭司最后对他所说的这句话，仰头朝天空望去。此刻天色渐渐临暮，遥远东方的天际已为墨蓝笼罩，只在西边的天边，还留有一抹红霞，颜色深凝如同刀锋残血。
当天色愈加深沉的时候，一颗星出现在头顶的天空上，比其它的星星都要明亮。它离群索居，孤身一人，却有着无与伦比的辉煌。
晓夜之星，这会是壁画上提及的那颗‘晓夜之星’吗？埃兰痴痴地望着它，觉得它的光愈发夺目。希望它别是‘晓夜之星’，他向统治这片海洋的‘七海之王’祈祷，千万别是‘晓夜之星’，因为这将意味着‘永夜将至’。
他的心为迷雾般的语言困扰，突然感到自己额前的头发飘荡起来。上方，风帆臌胀得像奶牛的乳（chahua）房。“风！”水手们欢呼着，整艘大船为之沸腾，“风！起风了！终于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