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只超大号的萤火虫,吉普车孤独地在黑沉沉的夜里缓慢前行。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左一右夹着五花大绑的我,而丰臣美惠则抱着军刀一言不发地坐在前排,一个又矮又胖的日本兵诚惶诚恐地开着车,偶尔擦一下额头。
我们五个人从出发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几个日本兵就像几个木偶一样面色呆板,只是偶尔听见丰臣美惠轻声的叹息。在这种沉闷氛围的笼罩之下,路途显得越发漫长;由于天上没有星星,蒙蒙细雨之中我根本无法辨清方向,只好闭上眼睛略作休息。
忽然,就在我半睡半醒、神志恍惚的时候,军车一个急刹车,出人意料地停住了!由于惯性太大,我一个前倾,头碰在丰臣美惠的肩上;那个开车的鬼子面色苍白地看着她,眼神之中满是畏惧。
出人意料的是,丰臣美惠并没有生气;他们简单交流了几句,司机便下车了。不一会,只听见他失望地叫了一声;于是,丰臣美惠跳下车,说了几句日本话,那两个士兵便把我拉下车。
原来我们是在山上,面前已经没有路了;丰臣美惠示意我走在前面,我们一前一后向山顶走去;而那几个士兵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这座山并不是很高,当我们走到山顶的时候,我四下张望,发现点点星火离我们并不是很远。再回头看看那辆车,已经看不见了;只有一些微弱的反光照向夜空,显示着它的位置。
“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来吗?”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丰臣美惠开口了。
“用敌人的血来祭奠他呗!你说过了!”我吹起了口哨,尽量装作满不在乎。
“不,你错了!是朋友,他真正的、唯一的朋友。”
“我没有听错吧?”
“虽然身处数万大军之中,但是,武藏君一直落落寡合;方才小野的话你一定听见了。在日本军人眼中,武藏君就是一个懦夫,一个不合格的军人。因为他拒绝学习射击,拒绝学习刺杀;实际上,除了救助战场上的伤员,他什么事都不做,什么话都不说。最令军官们难以容忍的是,他只管救人,从来不分是日本军人还是中**人;我听说这令他处境艰难,要不是他医术高超,几乎能救人于必死,他早就被开除军籍,遣送回国了!”
我正要开口说话,她却向前走去;朦胧之中,她好像在一个小土堆前站住了。
“武藏君,我来看你了!”她俯下身,我走上前去;发现她抚摸着一块木头做成的墓碑上。当我俯下身的时候,不禁惊呆了――墓碑上竟然一个字都没有!
“武藏君!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人,和你形似又神似的中国人;我答应你带他来见你,却没想到让你等那么久。本来,我都打算放弃了;但是,当我看到他对着象征着我们纯洁爱情的樱花树致敬的时候,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带他来。只有懂得真爱的人,才会被别人的爱情故事所感动。
“我觉得相处了这么久,把你安葬在这里是我做的最值得欣慰的事了。当初,你说让我忘记你的时候,我真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你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并不是因为不喜欢我,而是因为你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是生是死,你是不会再回日本去了。所以,我让你睡在这里,也算是了却你一个心愿吧!”
“既然你这么喜欢他,眷恋着他,那为什么不给他立块墓志铭呢?”我忍不住插言道。
“你觉得你们中国人会允许一个日本人埋在这里吗?在你们眼中,我们日本人都是一个样。再说,一旦立上墓志铭,武藏君就真的离开我了;让墓碑空着,对我来说,他就永远活着;不管是在现实之中还是在心灵最深处。”
“但是,也许武藏愿意归根故土呢?”我试探着问道。
“不,你错了!你不了解正男,不明白他对于中国怀着一种怎样的向往;他苦修中文,为的就是像晁衡那样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自己的贡献。”
我想起来了。盛唐之时,确实有个叫阿倍仲麻吕的日本学者,化名晁衡;在中国一待就是五十四年,最终客死长安。
“也就是在他的影响之下,我开始学习中文;要不是家族方面的阻碍太大,也许我们就结婚了。
“我听说,武藏君所在的部队对于正男的所作所为很是不满,抵触情绪颇高;这使得正男处境尴尬,甚至没有一个朋友。直到今天,对他不利的各种流言蜚语依然隐约可闻。我们来中国是为了作战,为天皇而战;而他却恰恰相反,竟然是为了和平和梦想而来。所以,虽然他为了排愁解闷,每天都用中文把自己的所想所感记载下来;但是,就在我听说并去寻找的时候,这本对于我和正男来说都极为珍贵的记事本却不见了。”
“不见了?”
“是啊!鉴于我家族的影响力和正男的关系,军部不好拒绝我这个合理的要求,便允许我检查正男的遗物;但是,不论我如何一遍一遍的搜检,却始终没有找到。很明显,有人不希望这些东西留下来,便做了手脚。
“但是最终,我还是找到了正男的遗言,一张小纸条;它被用针线缝在一件军服的夹层之中,很难发现。也许正是隐藏的如此隐秘,它才能够留存下来;而由于老天的眷顾,它才会最终来到我的手中。
“当我用刀把线挑开,找到信纸的时候,陪同我去的藤真大佐脸色阴沉,笑容在他脸上僵住了;这更使我断定,对于记事本的下落,他们是知情的。但是,没有证据,我无从发作;便带着纸条,强忍泪水,回到自己的部队。可以断定,正男的记事本一定记载了很多对部队不利的事;所以,如果不毁掉,有些人是连觉都睡不踏实的。
“回到联队,我把纸条从头至尾细细读了几遍;越发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人对自己的死亡是有预感的,就是在这种境况之下,正男写下了这封信。”
“信的内容是什么呢?”我好奇地问道。
没有回答,丰臣美惠突然站起来,拔刀在手,走到我的背后;我知道自己大限到了,便站直身体,遥望东方;天地交接之处,一抹火红的朝霞。阴霾逝去,天就要亮了?????
“嘭”的一声,我身上的绳索出人意料地被挑开了。
“我说过,你和正男是朋友;不管你对我如何厌恶,如何仇恨。对于正男,我相信你是没有敌意的。”
她解开军服,从贴身衣袋之中取出一张还带着她体温的纸交给了我:“自己看吧!”
信是用钢笔写成的,一笔一划,写得很是认真:
“身在异土,心怀异梦,稠人广众之中,我越发孤独;青山滴翠,碧水留情,硝烟散尽之后,谁曾经流泪?樱花飘零芳魂逝,海誓山盟随波流,佳人独坐又敛额,问君此去几回头?奔流终须归浩瀚,莫笑晁衡,白头日日新??????
“如果你是朋友,请你记得我;如果你是仇敌,请你原谅我;如果你是亲人,因为离开,请你理解我;如果你是恋人,因为永别,请你忘记我????”
朝阳就要升起,我长叹一口气,把信还给丰臣美惠:“不管正男对于你来说是生是死,都请你一定珍惜!”
“你走吧!”丰臣美惠站起来,长出一口气。
“你走吧!希望下次见面之时,我们不再是敌人!”她把战刀仍在地上。
什么也不用说了,在她改变主意之前,我必须赶快走;老董在空中看着我呢!还有团座,或相识或不相识的弟兄们????
“你就这么走了?”她轻声说道。
我回过头来:“你???”
“来,用这个!”她把一根木棍踢了过来。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一看之下自己就下不了手。
“还等什么?”他转过身去。
我一咬牙,为了我爱的人和她爱的人,为了大家,我闭上眼睛,照着她的后脑用力挥了下去。
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我拼命地奔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远处传来‘叽里呱啦’的吼叫声,几颗流弹从我头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