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骑士勒住缰绳,马鞭一挥,将马横在树下,透过头盔罩下的面具饶有兴味地看着欧阳克攀在枝干上的狼狈样儿。
空气凝滞,如一团团的棉絮,阻塞得人喘不过气来。
“哈――”那身材有些瘦小的蒙古骑士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打破了寂静。欧阳克听见那笑声,禁不住身子一抖,不敢相信似的转过头来,瞪大了双眼。
那骑士飞身跃下马来,肩上斜背着弓箭,边向欧阳克走去,边将手举到头顶,摘下了罩着面具的黄铜头盔。那骑士甩了甩头,一头乌云般的黑发自由地游弋出来,忽闪着郁青睫毛的明眸,调皮地望着欧阳克,脆生生地笑语道,“小贼,想偷摘什么果子啊,先拿给本姑娘尝尝,好吃的话,就饶你一命……”
欧阳克望着眼前的人儿,已然痴了,半晌才答言道,“黄姑娘,这一次,我是行侠仗义来着……”
黄蓉灿然一笑,并未答言,转身环顾了一下丈余外的乱石阵,摇头道,“画虎不成反类犬哦,啧啧啧,这里应是死门,怎地又留了个活口……哎,懒得多说,我们桃花岛的神机妙算,岂是闲杂人等花费几个时辰就能效仿的?像过家家一样,吓唬几个粗人还勉强够用……”
“本也没奢望能对付高手……”欧阳克慢慢爬下树来,脚下一滑,衣衫兜住的榆树荚儿撒了一地,被风一吹,不见了踪影。
“你摘这些小孩子吃的玩意儿作甚么?”黄蓉笑问。
欧阳克拍了拍手,索性自树上折下几支绿荚团簇的枝条,捧在怀中,走到黄蓉身前,将一颗地犀避毒丸递与黄蓉,笑语道,“大人的事情,你不懂的。你也不要小觑,我留下明显的漏洞,是因为我已经施了毒,就等着他走过来呢。”
两人说说笑笑间,左转右绕,便轻轻松松的绕过石阵,来到了石窖的入口处。
黄蓉探身向下张望了一眼,蹙眉撇嘴道,“真讨厌再回到地下啊,暗漠漠的,人都好像裹在尘土中一般……”
“周遭随时会有散兵游勇经过,我们还是暂避一下吧。”
黄蓉点亮火折,与欧阳克前后相随的走下台阶。黄蓉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该不会是认错了吧,穆姐姐怎会在这里?”
欧阳克便避繁就简地将这几日的遭遇告与黄蓉,略去了杨康怀疑自己与穆姑娘,以及自己身无武功并受了伤的部分。黄蓉怔了半刻,愤愤道,“杨康太薄情,怎能抛下穆姑娘不管了。你这个小毒物,也算做了一回好事,这几日一直保护照看穆姑娘……”黄蓉听说完颜洪烈误喝毒酒而亡,击掌喜道,“太好了,恶有恶报……靖哥哥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欢喜成什么样子呢?”
“黄姑娘,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轮到我洗耳恭听你的故事了。你为什么会来到中都?当日你不是还劝阻我,不要来中都么?”欧阳克殷殷问道。
黄蓉一路奔波,感到劳累,便和欧阳克并肩倚靠着石壁而坐。黄蓉抻了下懒腰,因怕吵醒昏睡中的穆姑娘,便低声道,“你这个人,该不会是土神转世吧?”
欧阳克没有听懂,不由得“咦”了一声。
黄蓉笑着悄语道,“每次遇见你,不是被沙尘赶到地下鬼城,就是躲到霉气冲天的石窖内,你说说,不是撞客了土神是什么?”
笑音甫落,黄蓉神色一凝,切切道,“此番来中都,实是迫不得已……”
“那一日,在蒙古大营外,我阻止你去中都不成后,刚想回去。不知怎的,从哪里冒出来成千的蒙古兵,把我团团围住……”黄蓉仍是心有余悸,水盈盈的眸子透出一丝惊恐。
欧阳克不由自主地接口道,“他们是不是围成圆形阵的弓箭手?”
黄蓉讶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欧阳克心头一震,蓉儿所述的情景怎生与我历经的幻境如此相似?欧阳克强笑道,“与蒙古人也打过几回照面,见过他们的阵法,瞎猜的……”
黄蓉续道,“我站在围阵的中央,感到孤零零的,而且,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感到不远处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似的……”黄蓉那亮闪闪的眼睛濡湿了,黑幽幽的长睫毛挂起了泪珠儿,“我那时候实在是有点着慌了,风冷飕飕的,吹得我的头发都乱飞……我心里很乱,四下张望,这时候,一只羽箭从我耳边射过,差一点就射中了我……”
欧阳克紧紧捏着拳,掌心感到刺痛,蓦地,手臂亦开始疼痛,欧阳克微微颤抖,勉力忍耐着,望着黄蓉,平静地问道,“那一刻,你心中所想为何?”
“能够见到靖哥哥一面,就了无遗憾了……”黄蓉怅然地落下泪来,赌气地抹了抹腮边的泪珠儿,定了定神,便接着向欧阳克讲述当日的经历。
是日,黄蓉困在围阵中央,本已万念俱灰,但猛然间陷入地下,被人拖曳着,沿着塌陷的地洞向下滑落。黄蓉伸出双手奋力挣扎,但触手所及,并无半分着力处。“咳咳――”黄蓉摔在地上,被翻腾起的尘埃呛得咳了起来。黄蓉感到自己的身下传来略带稚气之音的蒙古语,“大姐姐,你没事吧?”
黄蓉一惊之下,跃身而起,一片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黄蓉便将双掌虚按在身前,静观其变。
一个微弱的火苗燃起,借着那明灭的光亮,黄蓉发现眼前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穿着饰有皮革护胸的粗布裳,望之有点熟悉,但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黄蓉正在寻思间,那少年???地自怀中掏出一个折得方正正的绢帕,递给了黄蓉。展开一看,绢帕的一角绣着朵儿极雅致的桃花,娇艳欲滴,似真的一样。“啊,我知道你是谁了,是我和靖哥哥带到蒙古军里的那个男孩子!”黄蓉摸着那少年的头,点头赞道,“是个小英雄,也长高了一些啊……”
那少年羞红了脸,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引着黄蓉向地洞深处走去,边走边低声说,“有机会报答恩人,是我的福份。那天,如果不是你和金刀驸马救了我,我一定早就被那个恶人折磨死了。因此,我听说军士们在议论,说要追捕你和那个西域人,我就暗暗留意,没成想,真的能够帮上忙。对了,大姐姐为什么要救那个曾掳走华筝公主的坏西域人呢?”
黄蓉一时语塞,便随口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好和坏?那个西域人是有名字的,叫欧阳克。其实,我也没有救成他,他已经回到被困的中都了……”黄蓉心中一惊,自己为何会和这小孩子讲这么多关于欧阳克的话,便急急转了话头,“这是什么地方,怎会有这么曲折的坑道?”
“是为了进攻中都而挖掘的地道,军中上万人,已经暗中挖了几个月,这暗道有上百条,像蜘蛛网一样。我年纪还小,不能作别的,他们就让我给挖掘地道的兵士送饭,因此,几个月奔来跑去的,我对这些地道比自己的掌纹还熟悉呢……”那孩子带着几分自豪,笑眯眯地说。
“我叫黄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木尔,是太平的意思……”
阿尔木将黄蓉安置在一个僻静的巷道中,每日偷跑过来给黄蓉运送吃食饮水。
这样藏下去也不是办法,黄蓉闷了几日,便欲出去,但阿尔木出外打探后,发现因攻城之日临近,地道的各个出口均有重兵把守。
“阿尔木,这几日,蒙古大军就要借地道进攻中都了吗?”
“两日之内,大军定会进攻!”
黄蓉沉吟了半晌,便自头上取下束发金环,递给阿尔木,叮嘱道,“阿尔木,你帮我把这发环转交给郭靖,他见了这发环,必会来救我……”
黄蓉讲得口干,便噙了一颗九花玉露丸,用手挽着头顶的散发,懒懒道,“结果呢,阿尔木毕竟是个小孩子,根本进不了靖哥哥的先锋大营,他不知怎的,误打误撞,把我的发环给了华筝。华筝真的很善良,派人给我送来伪装的盔甲和马匹,待大军攻城的时候,我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随着攻城兵士们沿着地道来到了中都。这几日,在军中听一些人讲起,完颜洪烈的府邸中有一处闹鬼的花园,我就过来瞧瞧。没成想,还真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欧阳克听着黄蓉的话语,不知怎的,心中蓦地腾起一阵不安的感觉。
“扑簌簌……”这时,石窖壁棚不停的掉落石屑土块,地上传来隆隆的声响,在微微震动。
以华筝天真烂漫率性而为的性子,她知道黄蓉有难,仅仅通过一个陌生少年传递伪装的盔甲?这其中很是蹊跷……欧阳克刚待询问黄蓉,忽然感到穹顶在微微震动,便顾不上详细询问,起身走去洞口查探缘由。
极目远眺,里许开外的天地相接之处,隐隐约约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移动,发出隆隆的低鸣声,地面亦在颤动。欧阳克急忙跃身回到石窖之内,“黄姑娘,应是蒙古大军攻到这里……”欧阳克和黄蓉相对无言,沉默了半刻,不约而同地说道,“此地不可久留……”
欧阳克小心翼翼地横抱起穆念慈,随着黄蓉来到了地面。黄蓉站在坐骑旁边,解开了缚在树上的缰绳,边理着马脖子上垂下的粗硬鬃毛,边叹道,“马儿啊马儿,你要是小红马附体该有多好,谁都追不上你……”
黄蓉翻身坐在马上,自欧阳克手中接过了犹在昏睡的穆念慈,抱在怀中。黄蓉举起马鞭,刚待击落,但向身后一望,神情微变,带着点子怒意说,“还不快快上马?如此紧急,难道还要人恭迎你不成?”
欧阳克凝望着黄蓉,柔声道,“黄姑娘,这匹马怎载得动三个人,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跑脱了力的……”欧阳克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道,“你现在伪装成蒙古骑士,带着穆姑娘,如果被人拦住,可以说是抢了一个老婆。如果再带着我这个大男人,可就很难解释了……”
黄蓉急了,哽声道,“快上马,能跑半个时辰也好。我就不能抢男人了,抢来当马夫!”
欧阳克的手臂更为疼痛,他能感到那一丝丝的线条如蛇一般在手臂上蜿蜒,那痛楚侵蚀着,一路渗到心里。蓉儿,如果我和你一同走,也许我所历经的幻境就会变为可怖的现实,而且,那是幻境吗?与蓉儿所述情景一模一样,就连那一刻她心中所惦念的人,也是同样的啊……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置蓉儿于险地……
欧阳克别过头,不忍再看黄蓉那含嗔带怨的眸子,硬起心肠,淡淡地说,“黄姑娘,情势急迫,不兜圈子了,就和你明说吧。我一个人,更容易脱身……”
话音未落,黄蓉娇斥一声,狠狠一鞭击在马儿肚腹边,恨声道,“我早就猜到了!”
望着绝尘而去的黄蓉,欧阳克整个人都撑不住,遥遥欲倒。
暗红的残阳恋恋不舍的在天空留下血痕,随着血色落日的湮没,远处的黑点渐渐扩大,清晰,逼近。
欧阳克转过身,已可以看见头盔上的尖刺和反光。
蓉儿,希望你能再见到你的靖哥哥……
穆姑娘,我选择毁灭,半是为了蓉儿,半是为了你,为了我的罪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