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连见肖杨说这番话，把头点得像鸡啄米，锣锅似的背向下弯得更低了，满脸古铜色的皱纹略略向两边舒展，最后在胡子拉碴的嘴角总算挤出了一丝笑意。他在沉默中目送这个先前还像只母老虎，现在却像一匹驯服的马驹的矮个子女人大步跨出病房去了。

他倚在栏杆上，看满院的春色。最后几抹夕阳的余光照在他单薄的身上，让他感觉世界一下子温暖了好多。医院的花坛里全是他叫不出名儿的花，红的，绿的，紫的，白的。一个老花工还在那里像看管孙子似的给它们浇水，施肥。坛边插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请爱护花草”，背面写着“摘一枝花，罚款十元”。这些日子，他经常扶在病房前的栏杆上向下看。他琢磨来琢磨去，也不明白城里有什么好。城里人工的东西太多了，而且什么东西一伸手就是要钱。就拿这花来说吧，在乡下你从来不施一点肥，满山的花照样开得鲜艳夺目。你想采就采吧，可反而没一个人去采。看这城里人把花稀罕成啥宝贝了。他哪里明白，其实庄稼人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城市却是用钢筋水泥隔出的另一个世界，这世界来自对自然的征服，也充满回归自然深深的渴望。

何雨轩从病房出来，站在老人身边，说：“春天真好！”

“姑娘喜欢什么花？”老人回过头来，慈祥地看着何雨轩说。

“我最喜欢的花是红玫瑰。”何雨轩望着远处，不无伤感地说，“您的结核病好些没？”

“可惜这花坛里没有你说的花，否则，我宁愿被罚款，也要给姑娘采来。”朱志连说，“难为姑娘为我联系县防疫站，免费治了半年。去年年前去复查，医生说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谢谢姑娘给我们家找回了春天！”

何雨轩微微一笑，想起关于红玫瑰的往事，禁不住泪水盈眶了。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泪水拦回去，温和地说：“大叔是个讲感情的人！您的病，还有梅兰的事，都不要性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我们常说的，春天虽然来了，但还是要多穿些衣服，注意防寒。秋凉春捂哩。”

“姑娘真会说话。我们都听你的！”朱志连说，“不怕姑娘见笑，你就像我们朱家的主心骨。只是我恐怕今生今世都难以回报你的搭救之恩了。这是我最过意不去的。”

“您言重了，我只是尽一个同学的情谊，也是对她友情的回报。当年，我爸爸常被绑到小学的操场上开大会批斗，家里也被抄得稀巴烂。说了也许您不信，有一次，我急得尿都拉到裤子里了。在那种情况下，我甚至害怕去上学。我当时虽然才**岁，却常有万箭穿心的痛苦和无地自容的难堪。后来，您知道是谁给了我继续上学的勇气吗？是梅兰！是她的勇敢和友谊给了我支撑。再说，人都有仁义之心，如果没有这层理由，我也会去做。梅兰过得确实太苦了，像她这样善良的人，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姑娘，那都是我的罪过。我本该自作自受，可老天却都报应在我苦命的姑娘头上。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是我的福分，也是我姑娘的福分。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我在这里当着众人面给你磕个响头。”朱志连这样说着就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了，老泪也顺着他稀疏的胡子往下淌。

何雨轩赶紧拉老人起身，说：“都是我不好，一不小心重提旧事。大叔，您快起来吧！这里人多，别让城里人看了咱乡下人的笑话！”

这样拉扯着，走廊上一会儿就人满为患堵住了去路。“怎么回事？那老头儿给自己的姑娘下跪！原来是子女给长辈下跪，现在都倒过来了，这是什么世道！”“一定是姑娘背着自己的爹妈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逼得老爹给她下跪！”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朱志连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何雨轩大吃一惊：“雨轩，是你吗？”

何雨轩扭头就看见了那个宽肩膀，短平头的小男人。“征宇，你怎么在这儿？”何雨轩竭力掩饰内心的喜悦，望着他，不知所措，呆若木鸡。王征宇拨开众人，快乐地张开双臂，一把揽过何雨轩的腰。

两块磁铁遇到合适的距离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何雨轩从王征宇肆无忌惮的拥抱里猜度着、恳求着，往事中一切不愉快的话题和场面像水垢沉淀下去，只有温柔的爱情像春水上乍现的水草花在她意识里翻滚着泛起。噢，难道苍天有眼，就要让我重披婚纱了吗？她白皙的双颊在王征宇有力的裹挟中漾起幸福的红晕。

好一会儿，王征宇低头附在何雨轩的耳朵边说：“我不是在做梦吧！”何雨轩低声说：“你弄疼我了！”

“噢，你使劲儿掐一下我的肉。好，你果真回到我的怀抱里了。我王征宇亲爱的女人回来了！”王征宇以近乎催眠的语气直逼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睛。

周围一阵“不怕害臊！”的窃窃私语，然后就陆续散去了。

朱志连看见这对年轻人幸福的样子，微笑着走进了病房。他以为他们本就是一对夫妻哩。

“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何雨轩挣脱王征宇的拥抱，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头发，然后来到朱梅兰的身边。她看见朱梅兰仍然安详地睡着，便对朱志连说：“朱大叔，您在这里守着。她醒过来，您就煮点稀饭她吃。医生说过两天她就可以出院了。您放心，明天昌小树来这里看望她，住院费由昌小树来结。”

朱志连只一个劲点头，说：“姑娘，我都看见了。大叔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开心过。这里天再塌下来，也由我来顶着。没事儿的，你放心去吧！”

何雨轩以不置可否的神情点点头，然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旋风般奔出了病房。王征宇拉起何雨轩的手，就往楼下去。路上，王征宇追问老人向她下跪的事，何雨轩就一五一十地讲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老人给年轻人下跪。雨轩，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女人！”王征宇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搂住何雨轩，无限温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