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和其他的工棚没有一点不同,平时丝毫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样的工棚,在广东,乃至中国大地上,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不记其数。它们太普通了,普通得没有谁会注意它。只是今天这间小小的工棚却因为一个人的突然离去而变得引人注目起来。和死者住一个工棚的工友们,全部回来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时和自己同吃同住一起在工地上洒汗水的兄弟,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走得太匆忙了,没有来得及同他们告别。现在,他就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单薄的被子。天气有一点凉了,可是这床薄薄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冷了。有的人围在他身边,和他说话,他也听不见了。平日在脚手架上工作,总担心怕万一失足掉下去就没有命了,现在他也不用担心了。他已经去了一个极乐世界。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的世界。工友们走到他的床边,有的人伸出手摸一下他的胡子,有的人摸一下他的脸。谁也没有把他当成一具不能再开口说话的尸体,在他们的心目中,他还是住这个工棚的工友。
说起来,老王是他们这一队人马里面,最早来到这个工地的。工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他都非常熟悉,他们建筑的那栋楼,从打地基开始,他就在。眼看他也付出过一份汗水的楼房马上就要竣工了,他却看不到了。这些活着的人,至少比他幸福。就算住不到这引起漂亮的房子,以后等这个小区建好了,他们就算走到这里,也只能向里面望一望。可是这位兄弟呢,连向里面望一望的机会都没有了。当他受尽了苦难,撒下了最后一滴汗水之后,他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了。他是可以安静了,可是工友们还得继续人间喧哗的生活。让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吗?当然于心不忍。得找个人陪着他,守着他。没有人守着,说不定等会儿就有老鼠来挖他的眼珠了。工龙们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谁留在这里守着他呢?人群里面,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说:“你们去忙吧,顺便向包工头给我请一天假,说我今天要守老王。”人们抬起头一看,说话的是外号叫伟仔的家伙。平时大家习惯了叫这样叫他,也就懒得叫他的真实姓名了。伟仔和老王是同一个村庄的人,据伟仔自己说,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老王就已经在广东打工了。他都是老王从家里带出来的。老王心肠可好了,带了好多人出来广东,只是大部分跟着他来广东的那些人,跟着老王在工地干了一段时间的活儿以后,有出路的都自己寻找出路去了,或进工厂,或开小店去了,只有老王还在做着苦工。如今和老王同一个村子的人,就只有伟仔了,为老王守尸,当然应该由他来。不过,守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尸体就要腐烂。有人对伟仔说:”你这样守着尸体也不是办法。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一方面要报警,另一方面,也得通知一下包工头和老王的家属,得准备后事呀。“还沉浸在失去同村老大哥的悲痛中的伟仔听工友一指点,倒想起来得通知老王的家人了。
说起老王的家人,伟仔也为老王心痛。老王的大儿子今年才考上大学,而且是重点大学,就在珠三角的另一个城市。家里还有两个小的,一个在上高中,明年也要高考了。最小的女呢,今年初中毕业就没有上学了,其实那个孩子也是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只可惜老王供不起呀,所以只好让她跟了镇上开裁缝铺的张师傅学裁缝去了。老王家的父母都还健在,跟着他们过日子。唉,要是去世的不是老王,哪怕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也不会让人觉得如此悲痛。他们老家有一句话,说老人过世了,走的是顺头路,白事当红事过。年轻人过世了呢,那就不是顺头路了。老王虽然也不算年轻了,可是他的父母还在,他也只能算是年轻人。又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啦!伟仔想。伟仔想:出了这样的事情,该怎样向老王的家里人开口,让他们过来呢?应当先通知老王的大儿子王小成。他离这儿近,坐车过来三四个小时就够了。家里的人,就算现在从家里出发,最快也得明天才到。伟仔想了想,从老王的枕头底下找出了电话本,找到了王小成的电话号码。这句话怎样开口讲呢?难道就直接给老王的儿子说,你爸爸死在工地上了,你过来箅后事吧?当然不能这样说。要是人家的儿子一急,在奔丧的路上出个什么事情呢?如今老王已逝去,现在他们一家人的希望,就寄托在大儿子的身上了。他还得顺顺利利地读到大学毕业,然后要来挣钱养家糊口。一定不能说老王已经过世了。说什么呢?伟仔想,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说老王病了?也不像。生个小病也不用叫儿子从另一个城市跑过来呀。只有说老王受伤了。伤到什么程度呢?说受了轻伤,恐怕他的儿子也不会相信。在工地上干活,挂彩是经常的事情。说他受了重伤,也不太好。说严重了孩子会急的。伟仔又想了一会儿,只有说老王腿摔骨折了,让他过来吧。
伟仔拿着手机打了好一会儿电话,王小成才接通电话,一听说父亲摔骨折了,他马上问伟仔:“小伟叔,医生说我爸要不要紧?”伟仔忙说:“医生说他要休息几天,过几天就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这两天有点不方便,所以看你有没有时间,来服侍他几天。”老王的儿子接完电话,就给学校请了假,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坐车来了。
伟仔打完了王小成的电话,才打电话给老王家里,对老王老婆说,老王摔伤了,在医院,要他们家里的人过来照看一下。老王老婆接完电话,就敏感地觉察到,这肯定不是简单的摔伤了。正常情况下,应该是老王自己打电话回去,怎么也轮不到伟仔来打电话呀,说不定老王没有气了,不会说话了,所以就有让伟仔来打电话了。老王老婆强作镇定,问伟仔:“伟仔,你给我说实话,老王还活着不?”伟仔在电话这边说:“嫂子你怎么这样说话呢,老王哥还话着呢,你放心地带着孩子们过来吧。”老王老婆还是不相信。她再一次问伟仔:“你说实话,老王是不是已经走了?你说实话呀。”伟仔听到电话那端老王老婆的哭声。伟仔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对她说:“嫂子,你别急,王哥他没事,你过来就行了。”老王老婆要老王接电话,说要听到他的声音她才相信老王才活着。伟仔也没有办法了,他知道,他骗不过她了。才小心地说:“嫂子,你振作一点,带着孩子传闻过来看他最后一眼吧。”随即,伟仔听见了电话那端带着绝望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