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送教员回家，陈阿姨一开门便抱住他的丈夫不放手，大声哭喊：“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也不知道在第一时间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如果有个万一，你扔下我和雨霞怎么办……”声泪俱下，好不令人感动，阿姨仔细打量着他的丈夫，如数家珍般仔细验收。#本章节随风手打 SHOUDA8.com#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教员笑得很勉强，他的眼眶湿润了。

陈阿姨使劲地捶着她丈夫的胸：“你不要骗我，发动机停车不是小事，它跟铁块没什么区别，万一你进了螺旋怎么办？你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跳伞？！”她不懂飞行理论，但是她用知道的最匮乏的知识责备自己的丈夫，目的是希望丈夫能安全回来。

“你以为跳伞就安全了？你应该相信我的技术，更应该相信军武的能力，我们是一对组合，我们把飞机安安稳稳地降落到地面，人机两安全，这是最完美的。你应该祝贺我和军武。”教员拍着我的肩膀，仿佛我俩就是一对难兄难弟。

“总之你不打电话回来就是你的不对！“陈阿姨笑了，笑得很开心，她使劲地抱住他的丈夫，生怕他再离开。

教员拍拍陈阿姨的背，提醒道：“好了啦，把客人都拒之门外，咱们多不礼貌？！”

陈阿姨这才意识到他的丈夫身旁还站着一个我，忙松开手，招呼我：“军武，快进来……”她擦干眼泪，把我和教员往屋里让，又提醒教员道：“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小雨，你也别跟她说，免得她分心。”

“她早晚该知道，再说这是件好事，她应该以有我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为荣！”教员满不在乎，甚至有些得意。

“至少得让她高考完了再提这件事情。”陈阿姨嘱咐。

“好吧。”教员靠住沙发坐下，招呼我也坐。

陈阿姨把茶端过来，关心地责备我：“军武，你这傻孩子！你教员为了顾及面子不愿意跳伞。你这么年轻，跳下去也没人责怪你。”

我笑着说：“阿姨，跳伞装置属于纯机械的，是经过许多道工序组合而成的。要想跳伞安全着陆，也就要经过很多步骤，而且每个条件都得恰到好处，您知道外部和内部的因素是很难组合在一起的，哪有那么好的幸运？您也听说过跳了成百上千次的跳伞运动员因为伞没有打开，被摔成肉饼的事例，那些运动员都是对救生伞的性能了如指掌的，而我们只是对一杆两舵有研究，对于救生伞只是了解个大概。每个飞行员都不希望从座舱内弹出去，因为飞行员心爱的是飞机，他已经有了千百次的着陆经验，他相信自己能成功地做好每一次着陆。教员更是如此，他从不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

教员附和道：“你看，我的学员跟我相处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对我琢磨透彻了，你跟我同床共枕二十多年却还不了解我。”

“说不过你们！”陈阿姨没了脾气，“反正你好好的就好，还有军武你也是……“说着又要落泪。

教员被陈阿姨的眼泪感动了，其实他早已被感动，只是强装欢笑：“文清啊，不要哭了，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嘛？”他伸出一双大手捂住脸，重重地抹了抹，眼泪还是坚韧地滑落脸颊。

“我是高兴！”陈阿姨擦着眼泪。

“高兴就好！我和军武最想吃的就是你包的饺子，还有我自己炒的小炒，再把放在壁橱里的那瓶茅台喝个底朝天，那才算得上真正的高兴……”教员强装兴奋

教员的话把陈阿姨逗笑了，陈阿姨答应着：“好！我这就给你们擀饺子皮，军武你帮我来剁馅儿。”

“好嘞！”我答应着站起来。

酒的醇香给我透彻心扉的快感，炒菜的地道给我一份思念家人的惆怅，而饱满的饺子又带给我稳稳当当的充实。

教员给我递烟，我接了，他替我点上，和我聊天：“昨天如果没有你的几次提醒，我也没把握落下来。”他说话的时候显得心有余悸。昨天在陌生机场着的陆过程中，我坐在前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坐在后舱无法观察高距比，于是说：“我在前舱挡住了您的视线，当时我真想把头埋下去，让您一览无余。”

教员摇头道：“傻小子，你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你的反应速度比我快许多倍，动作虽然有些粗猛，但是相当到位，如果没有你的动作，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独自抿了一口酒，算是给自己压惊。

“着陆的时候我几乎把方向位置给遗忘了，如果按照我当时的思路着陆的话，可能会落到跑道外边，那样就丢老大人了。”我吐了一下舌头，感觉到了自己的差距。

“当时的位置也是极难调整过来的，高度高、速度快，随意压杆很有可能导致失速。”教员在关键时候总能找到问题的根源。

“我就说嘛，教员您的技术可是一级棒！”我竖起大拇指。

教员马上摆手，道：“你可别奉承我。你给我创造了一个良好的条件。我的左脚一直抵在舵上，希望能用交叉法把飞机的位置修正过来，但是舵面效应太大，很容易造成矫枉过正。是你的那两下推杆提醒了我。”他的右手向前送了两下，示范我昨天让飞机下降高度的动作。

“我那是着急，看着地面就近在咫尺，却就是下不去，如果当时飞机再这么前进的话，我们肯定得漂到麦地里去，那里边全是地垄沟和零星散布的机井。起落架肯定保不住，如果点背再装上一个机井，到那时候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便直接向前顶杆，希望能有所效果。”

教员点头道：“你那种处置方式虽然粗猛了一些，但是也是情理之中。”

“没有把您吓着吧？”我问。

“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好歹飞机的状态还在你的掌控之中，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半米的时候我也将计就计，来了个横侧位移，没想到恰到好处，飞机过来了。”教员伸平两手，做着压坡度的动作，满脸得意，飞行员之间谈话时候，聊到了飞行，双手便习惯性的动起来了，仿佛自己还在飞行。

陈阿姨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过来，听见我们还在讨论昨天的事情，满脸不高兴地责备道：“哎呀！我说你们这一老一少也真是的，都落了地，还在交流这种令人后怕的东西。”

“这叫经验交流。”教员很开心。

“军武，你别听你教员在这里耍酒疯。”陈阿姨把饺子端到我面前，“他一喝酒，高兴了就把飞行挂嘴边。”

我笑着附和道：“阿姨，您没见昨天的着陆有多经典，没有动力的飞机能在简易跑道上落个五分，全空军上下都屈指可数。”

陈阿姨突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军武啊，你就不要再标榜你教员的功绩了。他也是个飞到最高年限的老飞了。本来希望他在去年就打报告申请停飞的，但是他坚持要带完你这个学生，我也只好点头同意。但是出了这个事情，我是死活不希望他再摸飞机了。”陈阿姨的脸上显现出少见的忧郁。

“阿姨……”我没听懂，看着教员，问：“教员……”

“谁说我要停飞了？我不飞得好好的嘛。我还可以带上好几期学员呢！”教员笑道。

“老郑啊，你就听我的，不要再飞了！”陈阿姨自己将酒杯满上，抿了一口。喃喃道：“我们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一分钟不在地面，我这个心就得悬着，我已经为你悬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劝说过你一句，但是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明天你就把申请停飞的报告打上去！”陈阿姨已经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教员笑笑，自己喝酒。

“军武，你也帮忙劝劝你的教员。你看他头上的白发，五十岁不到的人，看上去却像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他和我家小雨走在马路上，人家都以为他是小雨的爷爷。弄得小雨都不敢跟他逛街……”陈阿姨说着话，眼泪便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文清，当着客人的面说这些家务事干嘛？让人家笑话……”教员强作欢笑，不好意思地看我。

“什么客人？！你不一直把军武和军威当成自己的儿子吗？”陈阿姨擦着眼泪，“现在我让军武给我分析一下这些事实有什么不对？”

我感激教员对我和军威的特殊款待，更感动于陈阿姨能在我面前坦露心声，直抒胸臆。此刻，他们需要我的建议，我该给教员和陈阿姨做一个很好的评判。我举杯喝酒，想想该从何说起。

“35，你别听你阿姨的，她今天喝酒了，有些醉了。”教员不以为然地吃饺子。

“教员，阿姨说得对！”我把酒杯放在桌上，对教员道：“雨霞还小，下半年才能升入大学；阿姨的工作也很辛苦，再加上繁重的家务，她也显得很苍老，您别不信，我第一眼见到阿姨也觉得同您书桌上摆的照片上的年龄有很大差别，再偷偷问雨霞阿姨的年龄，更是吓了一跳。”

教员笑道：“当然有差别，那张照片还是小雨上初中照的，那时候还没有改装新型教练机呢。”

我摇摇头道：“教员，您确实该退下来了。二十多年的教龄，您培育的桃李也应该遍布天下了，您的学子已经有很多走上了更高层次的领导岗位了。虽然您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员，但是通过您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我觉得您不仅仅在教我们技术，更重要的是在帮助我们成才，让我们全面发展，这样就能让我们更快的成熟，您总能比我们先想一步，我觉得这就是您的伟大和过人之处。再加上这次空中停车后迫降成功，更彰显了您技术的登峰造极，您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引退，别人无可厚非，在他们的眼中，对您只有羡慕和崇拜。”

“哈哈……”教员欢喜地笑着，捋了捋头发道：“35，你别给我文绉绉地说这些，我可没有你吹捧的那么厉害。”

陈阿姨支持我：“军武说的都是事实，哪有什么吹捧？能成功迫降那就是登峰造极，谁不服你叫他试试去。”

“你又不懂什么飞行。”教员看了陈阿姨一眼，喝酒。

“我是不懂飞行，但是我知道没有了动力的飞机就是时时刻刻都处在危险之中的，飞行员能将飞机安安全全的降落，他的技术就是一等一的棒！”

“新型教练机的性能是相当好的，你完全没必要那么担心。”教员说。

“我怎么不担心？你要让我为你操心到什么时候？我这辈子难道操的心还不够吗？”陈阿姨固执起来。

教员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确实啊，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是你就再坚持十多个飞行日，等军武顺利毕业了，我就打申请报告。”他再次举杯喝酒。

“不行，明天就打。叫你打报告停飞又不是叫你脱军装走人，我就搞不懂你有什么好留念的？”陈阿姨没有半点退步，转头对我道：“军武，你的技术确实好，你教员他逢人就夸。特别是在贺副院长的面前提了你好多次。他的意思是想让你留教，让你继续留到他的身边。他跟我说，已经和你提过了这件事情，你当时就说要到军威身边去，他听了答案后惆怅了好几天。你要到军威身边去，没人能阻拦你，我也没好意思说。但是经过这件事，我觉得你应该再听听教员的想法。”

“教员，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能让教员惆怅好几天，他当时是说叫我不要下结论太早的，我也没在意，以为他默认了。但是现在听到陈阿姨的话，我感到很内疚。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教员笑着摆摆手，道：“你没有考虑好，也不必要急着这一时下定论。”他继续喝酒。

陈阿姨道：“我看你也停飞算了……”

“胡说！”教员听到陈阿姨的话马上动了怒，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放到嘴边的酒杯被使劲地甩在了桌上。他大声喊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么优秀的苗子怎么能停飞？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跟我呆了二十年真算是白在一起了，你跟我发发牢骚也就算了，现在连我的学员也不放过，你知不知道一个热爱飞行、热爱蓝天的人叫他抛弃一杆两舵，抛弃飞机是件多么的痛苦事情？！就象鹰折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再也享受不了蓝天的壮阔了！你不知道军武能飞出这样的水平，他耗费了多少汗水？他马上就要成形了，你却用你的想法来策他，这不是给他增添不必要的负担吗？平白无故扰乱他的思绪吗？”他从来没有对陈阿姨大声叫喊过。

“教员……”我压住教员的手。

陈阿姨哭了，她泣道：“我也是为了军武着想，现在部队的飞机老旧，保障能力跟不上，在地面照样可以居家过日子。再说，他停飞以后也可以去民航，飞大飞机多安全，民航系统的保障设施相当到位，现在民航正缺这样的优秀人才……”

“瞎胡闹！”教员一甩手，站起来，径直走向阳台。

“教员……”我喊教员，他不搭理。陈阿姨还在哭泣，我留下来安慰她：“阿姨，谢谢您能这么为我着想。可是关于停飞，我从来没有想过，不管当初入伍的动机如何？飞行的目的如何？经过部队这么几年锤炼、耳濡目染的熏陶。我真切的喜欢蓝天，热爱飞行。我的父母也支持我，包括彩璐和军威，他们都支持我飞行。如果按您说的跳槽去了民航，虽然那儿的待遇相当诱人，保障设施也十分到位，但是我觉得那样做的话就是背叛。不仅背叛了部队，更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入伍这么几年来，我深刻的体会到了战友之间的情谊，更感受到了教学员之间的温馨。我如果真要是那样走了，那样太不光彩，不仅是我的战友会骂我，教员会骂我，我想您也会背地里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