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刘诸葛早就晓得是原粑粑,哪晓得也犯糊涂呀
却说工地上的社员纷纷驻足倾听喇叭里传出的奇怪声音:“霸蛮要赶在国庆前修完干么子?国庆年年有,修完了水库社员以后干么子去啊?哪个哈俐油出的个主意啊?迟早会要绊到水库里浸死。”然后是噼噼啪啪砸东西的声音,估计应该是在砸话筒,不久声音就完全消失了。
工地上笑声一片,自修水库以来,社员们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淋漓。第二天,工地上空重新响起了激情满怀的广播,嗓音却明显不同了。
培鑫为了在矿里站稳脚跟,与人处得好,尤其极力巴结招工干部,对方把有人背后搞名堂的事情兜了出来,培鑫根据对方描述,认定使拐的人就是解放,便趁着休探亲假的机会,把他写告状信的事告诉了贱伢。
贱伢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寻思道:老子看他这只哈巴狗尾巴摇得好,指谁咬谁,先让他当了食堂保卫组长,这么好的肥缺,人又松泛,不晓得好多人眼睛都盯出血来,后来又提他当队长,对他还要怎么好,那晓得这畜牲背后捅刀子。不几天,便找个借口把解放的队长撤掉了,让彭冬英当了队长。
八月份,坚持公共食堂上升到了‘坚守社会主义阵地’即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各级党委书记亲自挂帅,再次大办食堂。全党反右倾过程中,一些原来支持解散食堂的干部被打成“右倾分子”,党员干部为大势所趋,只得不遗余力地积极工作;农民不情愿再加入食堂,但经不住所谓大辩论,谁也不敢承担‘走资本主义道路’、‘破坏人民公社‘的罪名,而且所谓粮食分配到户也仅是指标到户,也就不得不去吃食堂;于是一度散伙的公共食堂又相继恢复。
贱伢又忙碌起来,召集群众开了二天大会,第三天下午就跑到公社汇报,说小坡恢复了公共食堂,心里想着这回应该又争了个第一,不料只得了个第二。谭书记哈哈笑着说:“你是五更醒,人家四更就起床了。”
贱伢尽管有些失落,工作却一点也没有松懈,回来后组织民兵继续搜查粮食,仍旧是一无所获。原来社员得知要重新开办食堂,担心再刮‘共产风’,为了不使自己的粮食被别人吃去,半夜里全从水库工地跑了回来,开始大吃大喝,把刚分的粮食已吃得精光,鸡、鸭也吃得所剩无几。只有吃不下藏不了的自留地,以及房前屋后开荒得来的零星土地,依旧还原为公共食堂的菜地,吃剩的猪鸡鸭等,此次更是一个不剩的刮进了公社的‘万猪场’、‘万鸡场’。说句实话,所谓‘万猪场’‘万鸡场’其实名不副实,绝大多数人家自己都吃不饱,哪里有粮喂多少家禽家畜,即使有那么三、五只,几晚吃下来也差不多了。
为了示好金家,小满重新被贱伢调进了食堂,还是干他劈柴的老本行,不过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树可劈了,劈的是从社员家里强行搜刮来的柜凳等家具。
收缴菜地和驱赶家禽的这天,社员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下午,小满站在屋后苦粒树下,被滚滚热浪灼得汗流浃背,不无懊恼的埋怨母亲说:“早听爷老倌的就好了,就是您喽,让我们觉都?困次好的,唉。”
金婶笑说:“年纪轻轻叹么子气喽,叹气一口,宅低三分。”
远处刘老倌气得把锄头摔到地下,骂了近半个小时,坐在全家起早贪黑开的地里生了半天闷气,又把锄头捡起来,把几小块红薯地挖死不少。
近旁守在树下凭吊土地的吴老馆揶揄说:“我倒?先见之明,做了几个月空头路,你刘诸葛早就晓得是原粑粑,哪晓得也犯糊涂呀。”
刘老倌气得胡子直翘,说:“你怕还挖得少,几岁细孙妹子锄头都背不动,也喊起来挖,歇下气还打起叫,有比你蠢到前头的哦。”两人掐了好久,还差点动起手来。
解放的反应最为激烈,玉品与抗日重归于好,自己屁股还未坐热,队长就被撤职,起早贪黑开的荒地又要被没收,一连串的打击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晚上开会回来就彻底爆发了,不仅把地里的庄稼全毁了,还边毁边高声吼叫公共食堂是公共灵堂。附近队里数他开的荒最多,房前屋后、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为抢地盘还与人打过几次架,最近一次的伤口还没痊愈。
贱伢听到消息特别高兴,因为食堂一散,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原来见到自己就毕恭毕敬的社员不少已不蛮恭顺,发出的指令也有人阳奉阴违,不当回事,这几天正在物色合适批斗人选,以杀一儆百。批斗解放最为合适不过,可收一箭双雕之效,既能重新树威,又能报告状之仇。于是第二天晚上,解放被抓了起来,以破坏公共食堂、朝人民公社心脏捅刀子的罪名先在全区批斗了三个晚上。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只批斗了解放一个人,不像平时有陪斗的。大会的最后一个程序则是打人,贱伢令人特意朝他原来的伤口处抽打,每次打完以后还要撒上一把盐,然后又撺掇动谭书记,把他当做典型在各管理区轮流批斗了一遍。打惯了别人的解放哪里尝过被打的滋味,头次就疼得嗷嗷直叫,还对打手又骂又踢,只是不敢当面骂贱伢,后来打厉害了,倒吓得不骂了,只是嚎叫呻吟不止。不过他还真得感谢贱伢撒盐的高招,不然大热的天批斗半个月下来,伤口早就会灌脓起蛆,甚至小命都可能危险。
九月底的某天,轰隆隆,轰隆隆,一声声惊雷接连不断地滚过天空。抗日透过车箱窗户看过去,只见乌云低垂,天幽地暗,狂风卷得树木弯腰,风沙弥漫。几声炸雷爆响后,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窗外随即一片迷蒙,只能看见玻璃上斜淌的水帘。
旁边一老者十分激动,说:“俗话讲,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雨,好雨呦。”
抗日说:“要是早一、二个月下该有几多好。”老者说:“好雨不怕迟,伢子,要知足哩。”接着问:“伢子到哪里去啊?”抗日兴奋的回答:“我到葚市的,回去结婚。”老者说:“好啊,好啊,洞房花烛夜,你就占了两喜喽。”抗日问:“您老到哪里去啊?”
老者得意的说:“哦,我啊回家去,这次省里干部大调整,我伢子升了官,我去看了他一下。”说吧从行李架上取下包来,拿出一张报纸,说:“你看看,庐山会议真是神仙会哩,把一大帮妖魔鬼怪全给捉住了。”抗日接过来,凑近纸面看了看,眼睛在陈小四几个字上停了片刻,随即兴奋的叫嚷起来:“这个人我细时候见过哩。”
老者拿过报纸,尽量把距离移远,又慢慢移向跟前,有些沮丧的说:“太暗了,看不清楚。”抗日告诉了他名字,老者说,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因为批评大跃进而受到批判,引发第二波主要限于清洗军队中彭主持者的反右运动,陈小四虽已转业地方工作,但因原是彭的部下而牵连,不久即被打成右派,然后如数家珍般介绍了不少职务较高的官员处分升降的情况。
抗日与他告别的时候,谈兴正浓的老者说:“我们彼此还有一喜哩,那就是他乡结新知。”
檐前滴水如注,开完水库竣工庆祝大会回到家里的社员几乎都没进屋,站在屋檐下兴奋的交谈,许多人眼里都溢出了热泪。
小满觉得飘到脸上的碎雨还不过瘾,把手伸进檐水里上下拍打,然后往玉品身上扫,玉品咯咯笑着躲闪。一会,他看见浑身湿透的抗日跑过来,更加兴奋的大喊:“姐姐,你老倌回来了。”
抗日进了屋,带进满地泥水。正在裁剪大红喜字的金婶赶紧下床,与嫂子一起陪着他坐了一会,见他打了一个喷嚏,就催他回家换衣服去了。小四划右派的消息使金家十分难过,人大都有一个特性,就是对于自己曾经付出过的人与物都有特殊的感情,金婶哭了起来,一家人也都眼圈红红的。嫂子劝慰说:“家娘呀,快莫哭了,过两天就要嫁女了,眼泪巴洒的多不吉利。”金婶这才收住眼泪,继续用心剪纸。
翌日云开雾散,一连几天在刘、金两家穿出穿进的周媒婆半天没见露面,金婶想起有事要商量,出门前往她家走去,在岔道口看见满脸怒气的周媒婆匆匆走来,见了金婶,脚步下意识的停了一下,表情极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