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清水湖的水晕(8)
作者:忧戚玉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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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些问题都太‘尖锐’了……” 他本来要说“残酷”二字,却还是将之做了替换。“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实际和具体一点的……”他准备要对她提起乔震南和张文含。可是她却先打断他,问出这句让他失语的话来:“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

他的心一阵震颤,整个人又漂在空中、找不到方向了。脸又是一阵火烫的他一时只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却不等他反应过来,就伸出了自己那有点冰凉的右手,去覆盖在他那温热的左手上。她碰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禁哆嗦一下,整个人几乎就要从石梯上站起来。

“我……不明白……”他战战兢兢的,声音几乎无法辨识。

“算了……”她一下收回自己的手来,有些狼狈地别过眼去,又仰头看向昏暗的夜空。那个时候,夜显得格外的寂静,双方仿佛都能听见彼此异常的心跳声。

“对不起……”他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用颤抖的声音支吾着:“我就是一个不会开玩笑的人……”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又望着他,双眼灼灼的样子。

“没有……”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你知道……我……你知道乔震南吗?就是C市师大中文系的教授……”他气息急促地想转移话题。深呼吸了几下,沉默了半晌,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提起自己与乔教授两次“交锋”的经历,而她则一言不发地,像要认真预备着听他要说的每一句话的样子。两人都装作对接下来的谈话很投入的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一刻的暧昧。起初,他还说得断断续续的,越到后来,他的话才流畅起来。

“高中的时候,我还有些喜欢张文含的文字,也曾幼稚地把他当成偶像崇拜……上大学后,徐怀乐、还有其他知识分子尤其是国外的知识分子点醒了我……我才开始关注那个特殊年代,开始为从那个年代走出的人重新定位……张文含年轻时随意乱写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御用批判文字,不管他是接受命令还是自愿的,我对他反正很抵触,很反感。无论他今天在公众场合怎么为自己的无辜辩护,我都认为那是自不知丑的刻意掩饰。我还是觉得徐怀乐说得不错――没有人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如果他没有奋起和陷害人污蔑人的流俗做斗争!一个人如果当年软弱随大流了,他就应该在今天为自己当年的软弱忏悔!西方人有忏悔的传统,中国人好象没有,几乎每个人都想推卸责任,都在声称自己无辜……”

“看起来,你跟我真的是不一样的……”她有些伤感地语气。“从理性上来说,你是对的。宣扬正确的和美好的,追随真理,抨击错误的和丑恶的,反对虚谎甚至因抗拒虚谎而舍命,这些当然都是不愿泯灭良心的人应该做的。为真理而勇敢,坚持绝不背弃良心,并为这个坚持而付出惨重代价乃至舍命,真的是值得尊敬和敬佩的!在良心上软弱甚至走上了与真理敌对的道路,也是可耻的行为……如果生在一个无法不可耻的年代,真的很难足够地勇敢,以至毫不背弃良心。那么,在和平而安定的年代,面向公众表达自己为自己当年的软弱‘忏悔’一下,也的确是应该的……是的,这些都是一个真正追求心灵美的人应该有的表现。可是,我所困惑的是,在一个普遍不追求心灵美的世界,我们在发现这个事实并为这个事实而伤心的时候,我们又当如何体现自己对心灵美的追求呢?就是抨击别人不追求心灵美么?仅仅因为我们揭露并抨击别人不追求心灵美,我们就证明自己在追求心灵美么?”

“并不是刻意要证明自己追求心灵美……”他有些迷惘地说。“看到真理遭冷遇,无法挥走心中那种愤激与不甘的感觉,这种感受真是无法言说……‘反抗’是在理性除弊之后的本能反应……”

“谢谢你的天真,余乔!”她认真地望了他一眼,顿了一下,才又说,“看来我的直觉是没有错的――我们根本就不属于同类人,虽然我们有相同的思想关注点。你因为思想而走向了光明,而我却好像因为思想而走向了黑暗和虚谎……唉,还是回到别人的话题上来吧――对于张文含的情况,以前我会和你一样激动,觉得自己如果不为那些背弃良心却不忏悔的人的表现表示愤慨,真有点儿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但是现在,我的感受慢慢发生了变化,我更倾向于同情那些人了―― 一个同样卑鄙无耻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没有良知’呢?现在的我会偏向于从这样的角度去想:我们这些非当事人很突兀地呼吁一个历史‘罪人’面向公众忏悔,有什么意义呢?再说,应别人的要求而发生的忏悔可能就是一种故做的姿态而已。真正的忏悔必定是出自自愿的,不是自愿的忏悔就不是出自内心的。如果对忏悔的呼吁最终只不过招来一些沽名钓誉的故作姿态,我就宁肯去探求,到底我们怎样才能真正让自己‘良心发现’,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过往的羞耻表现……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无法再加入到那些呼吁他人公开忏悔的行列之中。我甚至开始理解那些人对过往历史的掩饰,并且同情他们在急难中的软弱……我的是非观开始模糊了,正义观似乎在解体……不知道我的这些感受在你看来是不是我的灵魂在开始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