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返乡
不平凡的故事,却有一个平凡的开始。
王日斜的身份,用现在的话说,是分厂出品,套牌生产。用老辈儿人的话说,是庶出。说白了,就是小老婆生的。那是因为王玉山的大老婆结发多年,没有一男半女。于是才有了王日斜的面世。可是王日斜7岁时,大夫人开怀了,生啦!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有了王月盈,王月半,王月亏兄妹三人。
于是王日斜的生活开始岌岌可危起来,先是饮食,后是衣着,总之总体待遇一路飘红,越降越差。直到王日斜的生母,那个可怜的女人,杜江云,一场大病,不治身亡。王日斜的日子到头了。
河北梅市,是王日斜的家乡,又是王日斜痛恨的地方。16岁的他背井离乡,远远遁去。数年的漂泊无依,直到遇到了他后来的师傅全鹤翔。这不是一个孤儿复仇的故事,虽然王日斜颇有奇缘,练就一身不凡的身手,但他从没想过要报复谁,多年飘荡的生涯,让他的胸怀渐渐宽广。幼年时的一些恨事,竟如过眼烟云一般飘荡无迹。而且他也无从报复,一场大疫席卷梅市,十户九空。王氏家族诺大家业,在老天爷面前,屁也不是。
这是王日斜23岁时那年的清明回到梅市给母亲杜江云扫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虽然他背井离乡离开梅市,但每年清明,他无论身在何方,总要赶回来,为母亲扫墓。
王氏家族107口,也许是天意弄人,活下来的,是王月盈姐弟三人。是的,仅有三人,而且是王日斜所痛恨的女人的儿女,他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每年的清明总会下雨,今天也不例外。而且今年的雨似乎来得更为密集一些。
淅淅沥沥的小雨就像人的心情,充斥着细密的无奈。王日斜天不亮就出发,驱车三百余里,赶到梅市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午时。
王日斜把带来的四样贡品小心翼翼的摆在小碟里,恭恭敬敬的摆在母亲坟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慢慢的后退几步。然后跪了下去,就跪在雨后的泥地里。一,二,三,四。磕了四个头。神三鬼四,这是老辈儿留下来的,不是道理的道理。
“妈妈,我来看你了。”往常的年景,坟上一片翠绿,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王日斜总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仔细的拔除。手法轻盈的就像豪门闺秀手持绣花针的状态。只是今年不知为何,坟上竟然一颗青草的踪影也看不到,有的只是两三株枯败的小花。灰黄色的枝蔓在风雨的摇摆下起伏不定。
就在王日斜慢慢的抬起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之际,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离坟最近装祭品的小碟里,现在是空空如也!王日斜的脸色瞬间苍白。
难道是母亲在天有灵,前来享祭了吗?王日斜痛哭失声。
棱角分明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是泪。
“阿斜,来吃糕。”
“阿斜,看看你把衣服弄得,脏成什么样子了?”
“阿斜,你又把张阿婆的孙子打哭了吗?”
“阿斜,这是你的妹妹,你看盈盈漂亮不?”
“阿斜,你要让着弟弟妹妹们。”
“阿斜,让妈妈再看看你,来,让妈妈再看看你。”
“阿斜,要听大娘的话,不要让父亲为难。”
……
母亲亲切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尤其是那临终前最后的嘱托,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只是如今却已经天人两隔。王日斜有限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无比和蔼的人,说话永远是慢声细语,即便自己惹到她不高兴时,语气也是那么轻轻柔柔的。乡亲们都知道杜江云是是一个大家族里出来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温柔女人。只是王日斜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祖一家人,似乎听母亲说起,是家道衰退,不得已背井离乡,逃难外地。
“母亲,是你来看我了吗?是你放心不下,来看我了吗?”王日斜喃喃自语。
王日斜把另一个装有糕点的小碟往坟前挪了挪“妈妈,你看,这是你最爱吃的蛋蓉糕,你……”
王日斜突然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一只沾满泥巴的干枯的手掌,从墓碑后面伸了出来!一时间大脑没有反应过来。这?阴雨。孤坟。干枯的手掌。吓了一跳的同时,心中猛地揪紧,摆出一副全神戒备的迎战状态!
只见那只小手伸啊伸,却够不到,慢慢的又露出一个小脑袋来!
“谁?”王日斜大吼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大手一动,从墓碑后面拎出一个小孩儿来。那孩子用骨瘦如柴来形容略嫌过分了一些,但比骨瘦如柴也强不到到哪去。衣服破烂不堪,就像是仅用几根简单的布条围在身上。因为下雨的关系紧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两只还算有神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墓碑前小碟里面的祭品。嘴角还依稀沾着几点食物的残渣。
“叔叔,我饿。”那孩子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王日斜看着那个孩子。如果是一个成年人私自偷食了母亲的祭品,王日斜定然不会放过他,但是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是饿极了,因为他从这个孩子大而无神的目光里,竟然看到了七年之前自己的影子。七年之前如果不是遇到了自己现在的师傅,王日斜也离暴尸荒野不远了.
王日斜把小孩轻轻地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的衣服围住他的身体。“小朋友,不要怕,这些吃的全是你的了,好不好?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家,我原来也是这个村子的。”王日斜说到了一半,却发现那孩子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糕点上面。
王日斜苦笑了一声,当年的自己,不也是这般形状吗?还记得当年师傅把自己领回家,端出食物的时候,自己不也是肠鸣碌碌,双目圆瞪吗?
王日斜把孩子又抱了起来,这时雨已经渐渐停了,但那几碟糕点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然变了形状,怕是吃不得了。王日斜记起车上还有一些,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的脸,说:“我的车上还有吃的,咱们上车去吃。好不好?”
那孩子这时才回过神来,用了他能用的最大力气点了点头:“嗯嗯。”脸上突然绽放的幸福的微笑,让王日斜怀疑自己又回到了七年之前。全鹤翔亲自给他洗了洗手,指着一桌王日斜从未见过,连想都想象不到的丰盛的食物告诉他,吃吧,全是你的,慢慢吃,不要噎到。
就在这时,王日斜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那一定是村子里传出来的,王日斜辨明了声音的来源。
“月半,月半,你跑到哪去啦?姐姐这有吃的,你再不来全让弟弟吃了啊。”
月半?王日斜心中打了一个突突,往怀中的孩子看去:“你叫王月半?”
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竟然是王月半?
雨暂时停了,一阵风吹过,王日斜十分强壮的身体竟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
第二章兄妹
对于眼前的“叔叔”提出的问题,王月半的身体明显一震。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月半歪着脸,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呵呵,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的弟弟,叫王月亏。”王日斜嘴里笑着,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天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王月半瘦成这个样子。
“是啊是啊,你是神仙么?怎么什么都知道?”
说话间村路那边出现了一个娇小的女子,跌跌撞撞的跑向这边。“乱跑,乱跑,让抓小孩的把你抓跑喽。”王月盈显然没有料到,这里还会有另一个人存在。村子里的疫情致使这附近几乎成为禁地。
“月盈,你是月盈?”王日斜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们。王月盈身后那个抹大鼻涕的,一定就是王月亏了。由于王月盈步伐太快,王月亏还是一路小跑,额上汗珠隐隐。
“你是谁?把我弟弟放下来。”王月盈攥着拳头,示威的喊道。16岁的王月盈好像是营养不足的原因,并没有发育的很好,面孔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甚至本应该红润的双唇,此时也是干裂了数道口子。
王日斜慢慢的放下王月半,看着自己的妹妹:“月盈,你不认得我了么?”
王月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男子:“大哥,真的是你吗?大哥?”一边说着,竟然哭了起来,王日斜刚要过去安慰一下,却发觉王月盈的身子竟然慢慢的软到下去。
王日斜只好冲上前去扶住她。雨后的泥地艰涩难行,还好王日斜反应及时,否则王月盈必定摔倒在地。
她晕了!或许是近来独自一人支撑着这原本不属于她的负累,现在突然看到解除负累的希望,心情一放松,再加上遇到亲人的激动,竟然晕了过去。
王日斜抱起自己的妹妹,好在车停在路边不远,“月半,月亏,去,替大哥把车门打开。”王月半毕竟已经十三岁了,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个穿戴整齐,风度翩翩,语言亲切,食物多多,浑身是泥的家伙,是姐姐经常提到的,小时候率领自己和弟弟月亏一起玩的,许多年没见到过的大哥!(我刚才还叫他叔叔呢,呸呸)
王月半拉着弟弟,跑到车门前:“哇,大汽车,弟弟你看,大汽车。”王月亏一脸的天真:“我可以坐坐吗?”语言都带着一股怯怯的味道。脑中早已忘记了他们的任务。
王日斜的车自然不是什么好车,但是对于很少见到汽车的乡下孩子,无疑是一件新奇的物事。实际上这个年月,小城镇的人都不一定经常见到汽车。王日斜开来的车,实际上是他师傅通过某些渠道从部队里倒腾出来的军车,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多开,关键是汽油这种特供品的购买,实在是太为不易。由此可见,全鹤翔对王日斜的溺爱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高度,甚至超过了他的父母。王日斜笑笑,嘴上却骂道:“先开门,把你们的姐姐放进去,你们在上,我拉着你们回家。对了月半,怎么你们三个自己在玩?爸爸呢?”
王月半乖乖的打开车门,王日斜把妹妹放好,又把王月亏抱上车,让王月半坐在前排。
王月盈已经悠悠转醒,听到王日斜的话,又放声大哭:“爸爸,妈妈,伯伯,全不在了,全不在了!就我们3个了,就我们3个了!”那场疫情来的十分凶猛,毫无征兆可言。许多人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无情的夺走了宝贵的生命。王月盈回忆起那几天的场景,整个村子犹如进入了人间地狱,笼罩在一种似雾非雾的白茫茫的烟尘里。每一天都有人在哀嚎中死亡,每一天都有人因为雾气的沾染而发病。直到有一天,王玉山夫妻一睡不醒,沉重的担子落在16岁的王月盈身上。月盈姐弟三人能够活下来,实属天意。多年之后,王日斜跟一个学医的朋友谈及此事,那位朋友思索了一下,给了他一个最大可能的答案,那就是,王月盈三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体,恰巧能抵御这次疫情的攻击。王日斜摇摇头,固执的认为一切都是天意。
王日斜已经发动了车子,驶向村庄。7年了,每年的清明,自己都要回来,替母亲清清墓前的杂草,然后站在村口那块不知几百年没移动过的大石头上面,遥望,傻傻的伫立。心中无数次天人交战,最终也没有回家看上一眼。
我回来了!没想到的是,物是人非。都不在了,那得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
王家老宅,掩不住破败的景象。
最先下车的是王月盈,这半年多来,她已经做惯了女主人的角色。16岁,花一样的年龄,却勇敢的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回想自己16岁的时候,却因为忍受不了一时的屈辱而离家出走,虽然也经历了不少的磨难,但比起眼前的妹妹,王日斜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个男人!
王日斜先回到自己曾经的屋子转了一圈,窗户已然没有了遮挡,屋里积尘遍地,一张椅子斜斜的躺在屋角。还没来得及发一番睹物思人的感慨,王月半冲了进来:“哥哥,姐姐叫你。”
王日斜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随月半回到前院,回到弟弟妹妹们独自居住了大半年时光的地方。
“大哥,你喝水。”王月盈抹了抹脸上的烟灰。没想到不抹还好,一抹之下,本来白皙的脸蛋上突地多出几指头黑印。王日斜本来想笑的。在这种环境之下实在是笑不出来。王月盈转身端出一个磕破了角的碗来。显然,碗里的水是刚刚烧开的,真是难为她了!
王月亏懂事的用他的大袖子抹了抹凳子,“哥哥坐。”王日斜笑了:“怎么?我成客人了吗?”月亏的衣服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应该是王月半穿过的。
“没有啊。”王月盈招呼两个弟弟:“你俩也坐好咯,要不不管饭吃。”
饭,是王月盈从十里地外的吴村要来的两个山药面团团。就是红薯磨成的面,但王日斜却不认识。更不用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出门要饭的艰辛了,王日斜多少有些体会,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时间竟然有些难以言语。王月亏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慢点,噎着。”王月盈不是不饿,而是舍不得吃。前些日子连山药梗都摸不着吃,这两个团团,那是大户人家才吃的东西。王月盈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仍不忘嘱咐弟弟。
王月半却不吃,他的目光停留在王日斜身上。王月盈看到了,把另一个团团推给王日斜。月半居然懂事了,王月盈心想。哪里知道,她误解了弟弟目光的含义。(大哥有的是好吃的,我才不要吃这个。王月半心道)王日斜也不客气,拿起来咬了一口。
又苦又涩的味道涌了上来,虽然王日斜一阵反胃,还是生生的咽了下去,劈手夺过王月亏手里的多半个团团,说道:“这个,我吃。月盈,你去车上拿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