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死帐

3月初，鲁中昌小范围调整干部，忽延东担任无忌矿青年矿副矿长。-=手打吧会员手打 www.shouDa8.com=*

任免文下达第二天，刘玉新找到刘梦石说：“老刘，跟你商量点事。青年矿小忽当了副矿长，他干会计时，财务知识有点欠缺，业务不太精通，致使青年矿财务帐目有些乱。考虑你是咱财务科的*，知识丰富，业务精通，想让你暂时到青年矿把帐目理顺一下。”刘梦石皱着眉头，“我管的是大帐，青年矿的小帐目没接触过呀！”刘玉新望着这位年近50，光秃头顶下白漫长脸，高挺鼻梁下小嘴尖下巴，和自己共事20多年的老伙伴，鼓励他：“大帐都管得井井有条，小帐不是小菜一碟？咱们矿财务科，连我算上业务谁能比过你？处理问题还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刘梦石叹口气，嘴张了张，露出细小整齐的雪齿，“我试试吧。”“下午到青年矿财务室和小忽交接下。”刘梦石应道：“可以。”

下午一上班，刘玉新就到了青年矿财务室，见忽延东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正用湿毛巾擦拭着桌子、椅子。刘玉新笑着说：“干工作就得这样，善始善终。”忽延东黑胖慢长脸带着微笑：“我可没这么干净，在这儿坐了几年，有时几星期也不清扫一次。只是听说刘梦石爱干净，他的办公桌一响一擦，一会儿一吹，连椅子上的坐垫下班也放到桌柜里，上班再拿出来坐。”“你对他倒了解点啊。”“机关有名的‘假二细’、‘光洁士’，谁不知道？”听忽延东说梦石的绰号，刘玉新脑海里也闪现出老伙计的一些特色：年青时就爱干净，老婆去世近20年了，尽管自己还带一个儿子，里里外外忙得很，但衬衣也是一天一换洗，衬衣领口总是洁白如新，偶然因急事到他住的瓦房小院，屋里院内整洁利索，院里总有洗晒的衣服床单。虽是同时毕业于财会学校的同学，但刚参加工作时，自己的业务能力，算帐速度总赶不上他。前些年，他年年被评为先进财务工作者，在全局珠算速算比赛中，获得过第一名。如果不是脾气倔犟，少言寡语，不善结交，现在总会计师的位置还不一定是我能坐上的。只是生活对他有点不公平：儿子6岁时老婆离开了他，他孤身一人坚持近20年把孩子带大。儿子结了婚，又坚决反对他再娶，他内向的性格变得孤僻，有时近乎冷漠。

刘玉新呆了一会儿，正自言自语地说梦石到现在还没来，他向来上班准时啊。刘梦石推门进来，脸上绽现着难得的笑意。刘玉新问：“一家子有啥喜事啦？”“孩子他舅来了，说会儿话，心里多舒服！她姐走了20年，难得他十几里路隔两年看我一次。”“哦，应该的。小忽，你把帐拿出来，交给老刘。”忽延东打开木柜子，拿出4撂单据和一本塑料帐册说：“干了4年，4撂凭证。这是柜子上的钥匙，这是保险柜上的钥匙。目前帐面资金万元，保险柜里有现金3452元。”说罢，把保险柜里一个存单，一沓现金拿出来，让刘梦石查看清点了。刘梦石写了收据，三人都签上名字。刘玉新说：“老刘，你先慢慢查看吧，有什么问题咱们再商量。”“说罢和忽延东出门，路上对忽延东交待：“如果梦石详问单据、凭证里的问题，你只推不懂行或记不清了，不可详细解释。他是内行，露了底对谁都不好。”忽延东点头领悟。

此后十几天，刘梦石对移交的单据、凭证边查边记过滤一遍，弄不清就打电话找忽延东，回话总是不在，登门去找七八次，偶然见一两次，他不是支支吾吾说不清就是推说时间长忘记了。因青年矿只是个变通帐目的招牌，其矿长事都不多，两个副矿长更象闲人一样。忽延东干脆就请一个月假在外做生意，避开刘梦石。

刘梦石找忽延东无果，便把问题给刘玉新说了，请示怎么办？刘玉新假笑着，“咱俩是老同学，你还不知我肚里有多少水？你是业务权威，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理吧。怎么处理我都认可。”刘梦石红了脸，“这几天我把会计手册、有关规定全翻遍了，对不上号。小忽找不到，找到也说不清，这个活我干不了！”刘玉新脸黑了下来，“老刘，你是鲁矿长亲自点的卯，他很器重你，我在他面前也打了保票，如果这点事都弄不成，岂不丢咱财务口的人？鲁矿长会怎么看你？”刘梦石掏出白手绢擦了擦额头，“可我……”刘玉新见镇住了他：“再想想办法，干活，干活，就得灵活吗！哦！我得去开会，我是忒忙了。下决心干吧！”说罢快步出去。

刘梦石回到财务室，反复考虑顶头上司的警示，感到无所适从。自己从财会专科学校毕业到无忌矿工作了近30年，由于刻苦钻研，工作认真负责，业务熟练精通，无论遇到什么难题，同事们有什么疑问，自己没有不会的，没有处理不了的，同志们都称自己老师，有时开玩笑称大师。在没有计算器、电脑的年代，珠算快而准，一个人比两个人算帐还快，自己经手的总帐，分项帐，没发现一次差错的。只要是自己做过的帐，到了科长、总会那里都是免审，有时送到局财务处，处长见后面鉴有刘梦石的名字，大笔一挥就过了关。有几年财务科精简人员，自己既管总帐又管报销，因审查单据细致，稍有疏漏即让人拿回去重开重补，被人们戏称为“假二细。”有时亲友熟人免不了一些不合格的报销让开绿灯，自己总怕一时不慎毁了一世清白而婉拒，得罪了不少人。一些人说自己清高古怪，不近人情，许多熟人朋友疏远甚至冷落了自己。他们哪里知道财务管理的严肃性？不理就不理吧，我也懒得给他们解释那么多，闲磨嘴皮。

在这个世上，唯有结发妻子理解自己，同学几年，互相关爱，情深意笃。可惜心脏病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痛苦哀伤中发誓将独子带好，好的尽他吃，衣服天天洗，收拾得一点不比有妈的孩子差。惟恐儿时他受屈，曾拒绝了几个好意让再婚的介绍人，一直苦熬20年。给儿子结婚不久，又逢邻居牵线矿上一刚满40岁的寡妇，虽模样不俊，但宽厚仁爱，甚合我意。不料儿子坚决反对，到她家里大闹一场，去年眼巴巴地看着她再嫁出去，至今想起这事还伤心惋惜。想和儿子分门另过，又怕外人指谪自己再娶弃子，父子从此反目成仇，外人耻笑。想把此事给人说了，讨个主意，又担心议论自己上了年龄还女人迷，老不正经，况且也无知心人可诉。现在可好，生活的烦恼还未消去，工作又遇老大难。如果甩手不干，矿长、总会怎能得罪得起？干不好又丢了财务口的人，也损了自己业务通的好名声。唉！下功夫干一段试试吧，况且财务上的事向来没难倒过自己。

第二天上班，刘梦石开始给几年的票据分类：

一）白条：含借款条、罚款条、赔款条、陪护条、保释条等，有些注有日期、经手人，有的只注明日期、原因，无经手人。部分是忽延东在稿纸上只标注原因、支出数额一行字。有些是这样写的：某年某月某日，D领导借现金捌万元。类似此借条有5张。还有：×年×月×日，付医院救护款5000元。类似条有4张。

刘梦石一头雾水：D领导是谁？借款怎无借款人签名？医院救护款应在医保科报销？怎么挂在这里？气恼之下，他想起那可恶的忽延东，想起推荐忽延东当会计的领导不是瞎子就是神经病，竟弄了这样的一个白痴当会计！想着心里骂着：真造孽呀！不行，还得找这小子。唉！即便找到他，不是说不清就是记不清或者当时不懂行规。又如何呢？

二）收据：虽是正规印制票，有的无盖章，有的无开票人。

三）过期发票：一些虽有税务章，但开票日期是今年的，发票使用期限是去年或前年的。

四）发票种类与书写内容不符：如商业零售发票开了餐饮费，住宿费等。

五）旅游景点门票、揽车票：没有标注是谁报销的。

六）合格发票：财务凭证有的不标购物用于何处？谁经手？有的经手人处签名为：忽延东（代）。

还有（七）……（八）……

分完类型，刘梦石核查青年矿与大矿来往帐目：

一）收入：

1、累计收到大矿进煤15万吨，按不同年份价格折算万元。

2、收大矿购房款135万元。

3、……

二）支出

1、春节大矿外部招待四年合计28万元。（有年月日、数额记载，无发票）。

2、各类票据、白条报销支出万元。

3、购房支出65万元（加大矿135万，以青年矿名义支出200万元）

4、借出款合计35万元，D领导四次计：30万元，W两次计：5万元。

三）挂帐：

1、三年累计挂材料费150万元。

2、两年累计挂大矿外人欠煤款50万元。

3、……

刘梦石粗算一下，收支相抵还剩300万元，把挂帐也算上，也剩近100万元，怎么会剩10多万元呢？他记得有次问忽延东时，他曾咕哝出：有几次大矿是名义上给了煤，实际煤款未拔付。究竟拔付了多少？支出了多少？弄不清楚。

刘梦石想，总收支牵涉财务大帐，可慢慢核实。重要的是要把各种类型不合规的支出改换纳入财务准则、规定许可或准许可的范围，一旦审计起来可勉强过关。

他着手拟写整改处理方案：

一、补换不合规票据。

二、改换进帐方式。

三、找到D领导和W，要么还款，要么重补借款条。

四、先弄清明显违规违记的大帐，实破一批，带动一般。

列出方案一周内，刘梦石上班打电话或登门找与票据有联系的人，想让他们帮助补换白条，按图索骥，理清头绪。他打电话到税务部门找一个熟人，问前几年的税务发票是否还可购买点，熟人奇怪地反问：你要过期税务发票干什么？早销毁了。有今年的，想要可以买。找几个关联人问情况，两个客气点的说记不清了，让问忽延东，一个则质问：“问这干什么？想翻帐吗？老了还不歇歇！”

一日下午，财务科办事员小贾打电话给刘梦石：“刘老师，恭喜你啦！总会推荐你当上了局财务系统先进工作者。你来把证书和300元奖金领走吧。大伙嚷嚷让你请客哩！”刘梦石来到财务科，五、六个男女你一言我一语嚷道：“你可是咱财务人员的大光荣。年年当先进，晚上搓一顿？”“车都联系好了，吃扒羊肉？”刘梦石张口结舌，心想，也该请大伙吃一顿了，可现在心里乱麻一团，如何坐得下？吃得进？红着脸说：“我今晚有事，留下200块，大家玩吧。”放下两张，快步走了。“真是个怪老头。”小贾嘟囔着。

本来就睡眠不佳的刘梦石，当晚彻底失眠了，脑子里反复考虑发票如何补换，帐目如何入轨：象电视、空调、电脑都该进固定资产的，如今一些下落不明，进到何处？以青年矿名义购了一次房，日期显示三次，收款单位是三家，另两次购房，地址不明，怎么处理？还有保释金、违约金等列入什么项下合适？还有……

以后三天，刘梦石每夜似睡犹醒，迷迷忽忽，白天在财务室头昏脑涨，心烦意乱，濒死的感觉阵阵袭来。他想弄点汽油把这可恶的帐单和自己窝囊的驱体付之一炬，单位、自己都解脱了。不行，这样别人岂不认为自己做了亏心事？销毁证据，以死灭口。想罢，摇摇晃晃去找刘玉新，刘玉新见他眉开眼笑：“一家子，工作干得好，我和全科人员都看着咧，这次当局先进，下个月省煤炭系统评先进我还推荐你！”说罢急忙抓起电话，胡拔几个号：“喂，人到齐了，啊，我马上去！”看着刘梦石红着眼，张着嘴，便装脸作势道：“***！天天不让闲着，又是会。改天咱俩再说。”

晚上回家，刘梦石对同桌吃饭的儿子、儿媳说：“最近我心情不好，我想停薪留职回老家种地去，咱老宅还有几间老房子闲着没人住。”儿子小宝惊得差点噎着：“爸，你疯了！你自己回去种啥地？我叔一大家子你跟着他们算啥？再说你儿媳也快生了，你真舍得离开我们？我们能放心你吗？”儿媳撇嘴白他一眼，脸立刻拉了下来。

刘梦石饭后独自一人来到山坡，在20年前和妻子常来挖野菜、晒太阳的地方，仰望星空，呆坐到11时才回家。黎明恍惚中看见妻子远远地向他招手，他激动地向她跑去，惊醒两颊全湿了，看表已早晨6时。

刘梦石起床又到昨晚坐望的地方，好似晨练似的绕来绕去，回家换上最喜爱的衣服，故意晚上班一会儿，拐到商店买了灭草剂。到财务室锁上门，呆坐一会儿，在稿纸上写道：“老伴，昨夜见你给我招手了，你想我了，我也真想你呀！”抓起灭草剂喝下去，伏在桌子上。”

中午，儿子小宝不见父亲回家吃饭，打电话到办公室无人接，又问了相关人员，无人知晓，下午找到刘玉新，刘玉新让人破门而入，见刘梦石仍趴在桌子上，象睡着似的。看到稿低上的一行字和未写完的整改处理方案、分步入轨计划，呆若木鸡，挤出了几滴泪。

刘梦石之死，惊动了全局财务系统。鲁中昌立即决定厚葬刘梦石，撤换青年矿长，封存青年矿财务帐，派入新会计重新建帐。局财务领导悯刘梦石业精人正，中年早夭，联系市内一单位低价房给其儿子，以慰亡灵。财务系统有人感言：

摆脱

乱麻一团理头绪，谜中之谜寻踪迹。

百转千移难入轨，迷茫伤心孰论理？

欲出围城亲情绊，天涯何处是归宿？

梦中亡妻召手唤，孤魂茕人两不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