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9)
作者:柱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67

走出没多远,冯筱萍就拽拽阿斯哈尔衣袖,有意放慢了脚步,等与马车拉开一段距离后,她才神色黯淡地说:“大哥,我爸爸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年多了,前些日子,他不知怎么了,说啥也要来霍牧一趟,谁劝都劝不住,我们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干脆就拒绝吃药打针,整天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和医生商量……”话不曾说完,筱萍已泪流满面了。{手.打/吧 Shouda8.Com首发}

老人名叫冯致远,是边塞画派的代表人物,曾担任自治区画院的院长。冯老毕生走遍名山大川、荒漠戈壁,作品不尽其数,但他始终郁郁寡欢,总觉得有件什么事没干完。

有一回,偶然来到霍牧,这里的山山水水立刻使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他似乎一下找到了苦苦追寻了半生的灵感。老人的得意之作《大地之母》,就是在霍牧完成的,画中妇女的原形正是库尔逊塔贴。此作在全国画展上一亮相,便获得极高的评价。

大雾说散就散了。还离着老远呢,阿斯哈尔就看见老黄牛卧在门前,悠闲地在反刍。莫非这头老牛通人性,是有意让我去迎接贵客的,他这么想着,就撩开大嗓门喊:“塔贴,您看谁来了。”

“谁呀?是谁来看我老婆子了?”听到儿子的喊声,塔贴乐颠颠地从毡房里出来。

“老姐姐,你猜猜我是谁?”由于激动,冯老咝咝地喘得更急促了。冯筱萍赶忙过去搀扶,冯老却一甩胳膊,老远就伸出双手快步走到塔贴跟前。

塔贴眯起眼睛,瞅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拉住那双纤弱的手,说:“我的妈哟,这不是苍蝇嘛。”

“正是,正是,老姐姐,正是我呀。”听塔贴叫出了自己的绰号,冯老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塔贴由于眼神不好,老是闹出一些笑话来。冯老来霍牧写生那段日子,一直住在塔贴家,见冯老整天没完没了地画呀画呀,茶都顾不上一口,塔贴心中好奇,就时常借机站在旁边细细端详,她看见有一只苍蝇飞来飞去,落在画家额头上一动不动了,而画家却毫无察觉,塔贴心里着急,就挥手去哄赶,她上下这一扑啦,就挡住了画家的视线,画家收住笔,忙问:“姐姐,你搞啥子名堂?”

“苍蝇,你脸上有一只苍蝇。”塔贴说。

一听这话,冯老噗嗤一乐,就把脖子抻到塔贴眼前,说:“你看一下子,这哪里是苍蝇吗?”

凑到跟前细细一瞧,塔贴不好意思了,当下捂着嘴转身进了毡房。事后,只要一想起这事,两个人就笑个不停。后来,塔贴和牧民们便直呼画家为“苍蝇”了。

吃罢了鲜嫩的手抓肉,古努尔把盆里的肉汤用木勺漾几下,拨开汤面上的油花,舀一碗端给冯老,冯老三口两口喝完了汤,额头上随即沁出了细碎的汗珠,苍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晕,他把碗递过去,古努尔微微一笑。又奉上一碗,老人也不推辞,接过碗来又喝。按照哈萨克族的礼行,喝茶喝汤时你不用言语,只需将手盖在碗上,主妇就知道客人吃饱喝足了。

冯筱萍看着惊奇,这些天哄着父亲吃饭,成了一家人犯难的事,这回可好了,不用劝也不用哄,他自个儿倒没完没了了。她一脸狐疑地问:“老爸,您能行吗?别再撑着了。”

“不碍事,不碍事的,这汤真是鲜美,多少日子了,我吃啥都跟嚼蜡一样,嘴里没有一点味道。嗯!闺女,再来一碗。”

哈萨克人好客,自家的食物得到客人的认可,一家人都觉得脸上有光。看到冯老吃得有滋有味,阿斯哈尔高兴地说:“冯老师,你我们家住,半个月以后,保证不用吃药了,小伙子一个样了。”

“要得,要得。老姐姐,那我可就真赖着不走喽。不过我不白吃饭,我可以给你放羊,您看这样行不?”

塔贴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

冯筱萍想起了什么,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块驼色的大披肩,她抖搂开围在塔贴的脖子上:“塔贴,这是我给您的礼物,您喜欢不?”

塔贴用手捻捻质地细软的披肩,眯起眼睛不住地点头。与其说她喜欢这块披肩,还不如说她更喜欢招人疼爱的冯筱萍呢。老太太生养过两个女儿,但都没能成活,所以,乍一见乖巧伶俐的冯筱萍,她就打心眼里喜欢。抚着冯筱萍的秀发,老人说:“我要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呀。”

古努尔翻译给冯筱萍听。冯筱萍当即搂住塔贴

的脖子说: “那我就给您当女儿。”

“要是那样,我老婆子梦里都会笑醒的。”

“对了,塔贴,您看看这都是谁?”冯筱萍说着拿出一个影集,翻开给塔贴看。这些黑白照片是当年冯老给一家人拍的,由于一直没机会再来霍牧,冯老就一直珍藏着这些照片。

“阿莱,你看你老子那个傻样,站在那里像根木头桩子。”阿斯哈尔笑嘻嘻地说。

“哪个?哪个是我爸爸?”当小家伙看见爸爸那个狗啃过的发型,乐得直冒鼻涕泡。

邻居们听说当年的画家来了,也都纷纷前来问侯,一时间毡房里挤得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

冯老洗罢手,面色凝重地掀开一块深绿色的金丝绒?布,哆哆嗦嗦地说:“老姐姐,这就是我当年画得那张画,这幅画真正的所有者应该是您哪。”

所有的目光全都投向那张有些泛黄的油画上,只见一位头戴白色头巾的哈萨克中年妇女,坐在毡房前手工缝制的花毡上,一双骨节凸起的大手,略显拘谨地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晨光让那张黑红而多皱的脸庞显得神采熠熠,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坚毅而多情。一只牧羊犬安闲地卧在她的脚下。

屋里屋外鸦雀无声。

“老姐姐呀,这幅画让我既有了名又有了利,可谓是名利双收呀,可说实在的,这些东西都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这些年,让我记挂的就是霍牧草原和这里善良、勤劳的人们,是你们给了我终身受用不尽的财富呀……”老人紧喘几口气,喝一口水:“画院要收藏这幅画,我想来想去没舍得给,有人出高价要买,我连问都没问一声。为啥子呢?我就想让它回到草原。老姐姐,现在我物归原主,把它还给你,还给这草原。这也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一个心愿了。来,孩子们,把它挂上,挂在最中央。”老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画是你画的,我又没做什么。”塔贴说。

“不!老姐姐你说错了,没有你们的辛勤劳作,别说是画画了,恐怕连肚子我都混不饱呀。老姐姐,不把这副画送回来,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哪。”

听了父亲的话,冯筱萍方才明白,不久于人世的父亲,为什么执意要来霍牧的用意了。她忘情地叫一声“爸爸”。便扑到了父亲瘦骨嶙峋的肩胛上,热泪瞬间就洇湿了那件发白的马甲。

一屋子的人,有能听懂的,有能懂上几句的,也有一句听不懂的。但所有的人都被老人的真情所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