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到达了指定地点,一家人顾不上喘气,立马支起简易的三角帐蓬。{Www。Shouda8.Com 首发 手.打/吧}
匆匆用过晚饭,把一家老小安顿睡下,阿斯哈尔正要起身往外走,就听塔贴哼哼两声说:“我这浑身酸疼酸疼的,怕是要变天吧?”每逢气候变异,塔贴的腿就会隐隐作痛,如天气预报一样准确。听了母亲的话,阿斯哈尔心头为之一震,谢天谢地呀,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
为了让母亲睡个踏实觉,阿斯哈尔故作沉稳地说:“都骑一天马了,别说是您老了,我都快累趴下了,不会有事的,您就快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
天幕下缀着些昏黄的星星,絮状的云在缓缓地飘移,看不出有啥异常,连值夜的牧狗都蜷缩着身子,把头塞到腹底歇息了。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阿斯哈尔掩好毡门,往马背上搭块羊皮,纵身上了骖马。白天开化的雪水,晚上又结成了冰。马儿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倒着步子。
每年转场到了这里,他都会想起胡子拉茬的父亲,这个羊圈就是父亲当年的杰作。羊圈选在一个背风的山窝子里,三面是陡峭的崖壁,沟口窄小,只需花些许力气,用石板垒起个短墙,留出一个供羊群出入的小门,便是一处极为理想的天然圈棚。就是刮再大的风,也奈何不了羊群。
自打记事以后,虽说在同一顶帐蓬下生活,阿斯哈尔却很少见到父亲的面,每天早晨,当他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父亲早已赶着羊群在云雾缭绕的山腰上了,支起耳朵细听,你能听到父亲驱赶羊群的口哨声在山谷里回荡;每天晚上,父亲放羊回来的时候,他早就到梦家庄了。后来,自己长大了,到了能替老爸分忧解愁的年龄,老爸却在一回放羊的路上,悄无声息地倒下了,甚至连句话都没能留下。每每想到这些,阿斯哈尔就觉得自己亏欠父亲太多太多。
后续跟进的牧户也都陆续安营扎寨了,最后一个到达的是黄毛儿,这小子是个懒得*招蛆的主儿,最叫人劳心费神。阿斯哈尔本来是把他的羊群夹在大部队中间的,不知何故他又落在了后面。他的羊圈垒得也是松松垮垮,位置很不理想。见他累得散了架似的,阿斯哈尔心里又过意不去了,他压住火叮嘱道:“千万可不敢大意呀,夜里勤起来几回,你听见没有?”
“你看这满天星星,不会有啥事吧。”黄毛儿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说。
“有事没事天知道。”
阿斯哈尔的话不幸应验了。
约莫凌晨三、四点钟,风裹挟着雪从山梁上悄悄翻过来,像一个惯于夜间行窃的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袭击了正在酣睡的牧人们。
风贴着地面,从帐蓬围毡底下溜进来,嗖嗖地直往骨头缝里钻,睡在外侧的古努尔被冻醒了,她预感到大事不好,便使劲推搡丈夫:“哎!你醒醒,起风了。”
昨晚巡视一圈回来,阿斯哈尔连衣服都没敢脱,盖着皮大衣就躺下了,这会儿他也就刚打了一个盹儿。听见古努尔的喊声,他毛毛楞楞地翻身坐起来,就听见疾风已在帐篷里呼呼拉拉鼓荡起来,他的心猛地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塔贴撩开皮袍大襟先把小孙子搂入怀中,随即咝咝地喘着说:“我说什么来着,就不让人过一天舒心日子。咱家不会有啥事,你赶紧去看看别的几家吧。”
“噢!”阿斯哈尔答应一声,穿上皮靴就往外走。
春牧场的地形像一个手掌,一条条沟壑是指头,茫茫戈壁是掌心,横七竖八的沟叉子,就是指掌上密密麻麻的纹路。这里是戈壁通往山区的咽喉要道,也是牧民转场的必经之路。牧人们都管这里叫巴掌山。牧民们转场途中,都喜欢把帐蓬支在这些沟叉里,以此来躲风避雪。
最要命的事在最要命的时候发生了。
风愈刮愈猛,雪仗着风势横扫过来,打得人睁不开眼,马的鬃毛随风乱卷。阿斯哈尔系紧帽带和腰带,用衣袖遮挡住抽打过来的石子一般的雪粒,低低地伏在马背上艰难地前行。
刚刚翻上山包,黄毛儿撕心裂肺的吼声就随风从沟叉里传过来,阿斯哈尔艰难的抬起头,就看见他的帐蓬早已被风掀翻,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呈一字队形如潮水般一泻而下,不时有瘦弱的母羊倒下来,四蹄一蹬就再也起不来了,急速推进的雪浪瞬间就把它们掩埋了。
黄毛儿一只脚上穿着靴子,另一只脚上穿着毡袜,看来是没来得及穿上,帽子也早已不知去向,一头黄毛早成了白发,他抱住一个个倒下的母羊无声地在哭嚎。
前面就是无遮无拦的戈壁滩了,羊群一旦上了戈壁,肆虐的风将会把羊轻而易举地撕成碎片。
风雪交加,天地苍茫一片。
阿斯哈尔举目环顾,南边那条怪石林立、寸草不生的山沟,让他眼前一亮,往常这里除了爬高上低的山羊以外,别的牲畜是不屑于进去觅食的,在这危难之时,这里倒真不失为一个遮风避雪的好去处。
险情不容他再作思量,只见阿斯哈尔猛抖几下缰绳,用钉了铁掌的厚重靴跟狠狠地叩几下马肋,坐骑受了刺激,身子往后一缩,聚足力气箭簇一般弹射出去,仅几步就横到了羊群前头。阿斯哈尔顾不上下马,他瞅准头羊一个侧身扑下去,把头羊死死的压在身下,未等头羊有所动作,他已抽出腰刀咔嚓一声割断马缰,一头捆在自己腰上,一头打个死结套在头羊的犄角上。
桀骜不驯的头羊,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它拗直脖子,四蹄蹬地,两眼瞪得血红血红,摆出一付拼死角斗的架式。羊群匍匐在地乱作一团。
头羊力大无比,阿斯哈尔铆足力气死拉硬扯,头羊居然纹丝未动。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下意识地朝手心啐一口唾沫,死死扭住头羊的长角,却不料由于用力过猛,他脚下一滑,一个马趴摔倒在地,幸好有绳子牵连着,头羊没能挣脱,要不然后果将难以预料。
阿斯哈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头发胡子眉毛上结满霜花,他艰难地爬起来,还没等站稳,头羊猛地往前一蹿又把他扯了个跟头,膝盖也重重磕在尖硬的石头上,他痛得“啊啦”一声,险些晕厥过去,风雪趁机从他的领口、袖口、鼻孔、耳孔里钻进去。他强忍着疼痛,把绳子在胳膊上绕几道,抖掉身上已结成硬痂的积雪,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动。头羊不知是屈服了,还是突然意识到了主人的意图,它咩咩地呼唤两声,率领着部众跟随着阿斯哈尔,往沟里艰难地行进。
阿勒腾别克等人闻讯赶来,大家一拥而上,推得推,搡得搡,总算把羊群赶进了怪石沟。
盛怒之下,阿斯哈尔抡起鞭子,鞭稍啪啪啪几声脆响,黄毛儿的皮衣立时就爆开了花。这小子自知罪孽深重,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阿斯哈尔怒吼一声: “还楞在这里干什么?快去看看老婆孩子怎么样了。”
“我的妈呀!”黄毛儿这才醒过梦来,拔腿就往回跑。
阿斯哈尔气咻咻地爬上马背逆风而去,其他牧户还指不定什么情况呢。
阿拉哈克布尔(哈萨克祈祷语)。
狂风暴雪仅张狂了几个时辰就偃旗息鼓了。处在转场途中的牧民们,遭受了风雪的重创,粗粗一算,首批转场的十几户牧民中,有六户的羊群受到损失,其中就属黄毛儿的损失最大,值得庆幸的是,仅有六人冻伤,其中就包括阿斯哈尔。
牧人们甚至还来不及擦干眼泪,天刚一放晴,他们即刻绑上驮子,赶上牛羊上路了。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牧人们祖祖辈辈在与自然的拼争中练就了一身的胆气。如果说他们是铁坯的话,那么在无数次风雪雷电的熔炼当中,他们早就比钢还要坚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