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田间故事会
乡里人做事说话虽不文不雅,但也跟我们一样, 非常渴望生活中要带点文化,他们只是苦于得不到这种享受,(说漏了嘴,那年月虽贵为城里人,又何尝有什么文化享受呢?)文化生活在乡里其实是顶要紧,顶受欢迎的。这从他们听我讲故事就看得出来。
那一次, 我碰巧从书薇那里找到本《说岳全传》。那年月这类书绝了种,她是从沈青青那里借来的。(青青是常德下放的女知青,她哥哥是老复旦大学文科生,她常常从家里带几本哥哥的书来看。) 我每晚看几回,第二天出工,便在田里跟农民扯一回。 我原以为农民们现代知识缺乏,但是旧的封建文化却不会少。他们爱看旧戏,说岳、说唐、扬家将、瓦岗寨,他们背得烂熟,翻起古来都比我行,恐怕不会爱听我讲。我不过是借着讲故事,好在田里伸伸腰。
不料,我在田里一开讲,他们竟听得津津有味。我刚看过书,印象深,讲起故事来人物活灵活现,情节交代清楚,讲顺了嘴就加点土话,插科打诨,弛张有致,比他们十年前看过听过的社戏班子水平怕莫不一样。
我这里讲得一有味,大家手里的工夫就做得慢了。上林负责的是虎坛。平时做起事来急得象猴子的雷虎坛,听旧书是老瘾,索性喊大家坐到田梗上听一回再做。卷支喇叭筒给我,说是:“小成,你就专门给俺讲白话,工夫是俺的。”我就点了喇叭筒,摆开了架子,说:“那好,今朝还索性享受一盘,搭你的手,到刘梅屋里端杯水我喝。”他跑都跑不赢。其实他自己相公娘子的旧故事也不少,四言八句尤其能背。等我讲完,再下到田里,就听他不成篇章地扯起来,水平又在乡村戏班子之下。
大家听他的有点发悃。常老五说:“这没得味,还是我来跟你们讲个荤的:从前有个男的,喜欢在外头嫖堂客。他媳妇〈妻子〉劝他:‘你哪么要去捞〈偷〉别个的堂客呢?个人屋里又不是没得。’那男的讲:‘家花没得野花香。你不晓得,堂客要捞〈偷〉才只有味。’他媳妇生气了,说:‘老子今朝起就不准你进我的屋,你也来捞〈偷〉噻!’他男人不生气,就讲:‘也好,今夜里我们就来试一盘盘。’这天吃了晚饭,男的就出去了。等到夜里转钟才只回。屋里门也关起的,灯也黑起的。他就悄到窗底下喊:‘翠花,翠花’。他堂客不搭腔,自顾睡自己的。他就爬到屋顶上揭瓦。一不留神,脚下的瓦掉到地上,打起山响。他堂客在床上实在撑不住了,就笑。那男的气得从屋顶跳下来就骂:‘嗯娘?!这一个卵的味!你笑!几时听得讲捞人还敢这么大声的呢’”。
田里的老嫂媳妇们只骂常老五缺德无材料,作起话讲,这田里还有姑娘家,小成也是城里的红花伢子,二天要告诉他常五嫂,要他讲话收起些。老五说:“你们都尖起耳朵要听白话,又假嫁妈嫌这个不好。我这回再讲个半精半肥的”。常老五的那些个故事老嫂媳妇们心里都有本册。大家都喊“不要听,不要听。你个打不湿揪不干的油抹布没得好话讲。俺听小成讲还有点板眼。”这是大家不识货,常老五这些白话,才是上得书的绝妙民间文学呢。不信?去看看沈从文的书。当然,那时我一个“城里的红花伢子”不好为老五辩得。
故事会既开了场,大家嘱咐我再把说岳好生多看几回,二天接了讲。
待续:54、新编聊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