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班长阿荣
作者:西关湄珲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97

妈妈手稿

接部队农场一文。

我被分到三排二班(大家称呼中免去了排,直接叫一二三四五六班,我在的是六班),那是一个温暖而快活的小集体。

班长阿荣,是女生连队的二号大姐,一号大姐是一班长阿梅,清华的研究生,阿荣是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的,老家在河北,爷爷是抗日战争时代的老游击队员,消灭过不少鬼子兵。她根正苗红,中学时就入了党。

阿荣身体壮实,一米七三的个头,排在队列之首。她长得脸盘儿园园、眼眉儿弯弯,天气寒冷时,喜欢用一条火红色的方巾包着头,衬着红苹果似的脸儿,十足象现代油画家王忻东笔下的农村姑娘。阿荣讲起话来表情丰富,京味十足,滴水不漏。

阿荣是劳动的好手,样样农活都干得利索,熟练极了,象个老农民,经常指导我们这些门外汉。

来农场后不久,连队开展阶级斗争教育,阿荣带头忆苦思甜,诉说家史村史,阶级仇民族恨,字字血,声声泪。指导员当即决定让阿荣和其余几位苦大仇深的贫农后代一起参加部队的巡回报告团到各连演讲,扩大教育面。

不少老九对此颇有微词,私下议论,认为她爱出风头,好表现自己,想捞取政治资本。我决定对她敬而远之。但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

有一次,老天连着下雨,老九们无法下田,天天呆在营房内学毛选。到处潮湿路滑泥泞,耗子们也钻到房内找东西吃。晚上耗子们在地板上chuang底下打架,吱吱乱叫,还把木板咬得嗦嗦地响,让人无法睡觉。晚上睡不好,早上却仍然要按时起床,按时学毛选。

记得那天上午外面下着大雨,天阴沉沉的,营房内要开灯,全班老九挤在三排宿舍的北边(南边是五班地盘),齐齐学毛选。我坐在小桌子旁边,正想趴着偷偷打瞌睡,忽然看见两只小耗子大摇大摆地沿着桌子腿爬上来,伏在饭盒上抬起头来吱吱叫,想起晚上被它们吵醒,不由得心头怒火烧,恶向胆边生,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只手猛地一齐抓过去,稳!准!狠!逮了个正着,把那两只耗子往地上一摔,再踩上几脚(我敢于出手,全赖祖父的训导,很小便会宰鱼杀鸡,中学生物实验课敢解剖青蛙),目睹这精彩镜头,老九们反应热烈。首先是重庆大学的阿兰,冲过来帮忙踩,边踩边说,龟儿子!搞得老子没安逸觉睡!北航的阿珍和南航的阿金一边笑一边去找扫把,几个胆小的在旁边使劲啧啧啧。响声惊动了坐在五班那边的三排长,她走过来板着脸批评我,学毛选这样严肃的时候,怎么抓起耗子来?要严肃认真云云。阿荣见我不高兴,忙接口夸我有胆量,做了一件大好事,边说边推我去洗手,免得再听排长嘟哝,又帮着收拾那两只死耗子。我对阿荣开始有了好感。

按照部队领导要求,我们下田干活前,必须以班为单位召开“田头批判会”,斗私批修,学习最高指示。全班战士轮流主持,领叫口号。有一天上午,我们三排到棉田干活,五班在路东,六班在路西,相距约八十多米。

那天我们六班轮到阿兰当主持。来自重庆大学的阿兰,祖上两代都是血统纯正的产业工人,平时大大咧咧的,说话有时会发音不清。她说自己生就的大舌头,连舌根,爹妈给的,啷格改得了?一到紧张时就有点结巴,啥子啥子的半天也说不顺当。

那天在棉田,大伙按惯例围成一圈,做好姿势。阿荣点头示意,开始吧。阿兰拿起小红本,念了一段最高指示,然后开始举右手,叫口号,打倒XXX!保卫XXX!我们也纷纷按惯例举右手,正想跟着叫,忽然间我觉得阿兰叫的不是那么回事,她把那两个称呼弄颠倒了!喊出来两句“反动透顶”的口号!刹那间,我的右手在半途中僵住了,看看其他人也象泥塑木雕似的定住了。阿兰的原本是红扑扑的脸,这时血色霎那间全部褪去,变成死尸般惨白,脸颊上的点点雀斑清晰极了,眼睛里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随即瘫坐地上,双手抱头,浑身发抖。真是要命的错误!由于叫错口号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事例实在太多,怎么办!?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阿荣。

阿荣也吃了一惊,她迅速往四周张望,周围的棉田静悄悄,五班的女生们背向我们,正围成一圈开会,没有人注意这儿。阿荣对大家说,阿兰身体不舒服,我代她主持,明白了吗?大家心领神会,不再吭声。后来,她俩单独谈了约莫十多分钟,阿兰逐渐恢复了正常。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这件事,不过阿兰委实沉静了一段时间,话少得多了。但我明显地感觉到阿兰对阿荣变得格外敬重。在那疯狂的年代,万一有人告发,阿兰就算玩完了,阿荣也得担上包庇罪,她冒着很大的风险保护阿兰,足以证明她的勇敢和正直,值得我们信任和尊敬。

阿荣极具大家姐风范,处处呵护我们这些小老九。有人身体不适,头疼脑热,阿荣就会到厨房去,不一会给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旦面条;挑担子时,有人快走不动了,阿荣会过去把她担子里的东西匀到自己的担子里;有人情绪低落,她总会想方设法使你开心。

阿荣承袭了爷爷的酒量和豪爽气质。白酒一次可饮一瓶,脸不改色心不跳。有次与山东大汉,我们女生连队的酒鬼连长比试,那连长竟然败下阵来。

约莫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照例戴上老花镜浏览广州日报,突然一张彩色照片引起我的注意,照片中的人眉眼似曾相识,再看旁边的文字说明,先进工作者、出色的外交人员,肯定是老班长阿荣无疑了。我干脆再拿上高倍放大镜看,岁月无情,阿荣苍老多了,面庞也消瘦了,但眉宇之间那股英气,丝毫不减当年。我不由的想起她对我们讲过的话,老九们不会永远臭下去的,一定可以为国家出力的。历史己经证明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