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大寺奇遇
作者:天冷不宜私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725

乔银忠平常很少到太鲁阁来上香,刑警大队太忙是一个原因,尤其是这段时间,林强、于晓中相继出事,又有其他一些大案。今天如果说不是这样一个日子,老婆一早就坚持让他来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在车上,快到山顶时高子和就接到了乔银忠的电话,出门来接他们进去。

这个高子和,除了跟乔银忠是老同学、哥们之外,现在关系又秘密增进了一步。

他虽然长期到处游荡于寺庙之间,但大多时间还是落脚在太鲁阁寺。

俗人一个。

一是家乡,二是人头都熟悉,人,无论是否祀奉什么,内心世界总是希望有个归宿的,这一点,恰恰证实了高子和与乔银忠个人关系的复杂性。

而不久前刚刚发生的林强案,有几个人知道一些内情,但只有他和乔银忠才真正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对此,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就好象某个时代的国家秘密一样,不解密,或许会成为他们今生今世一起烂在心里秘而不宣的终生秘密。

要命都不能说!

无论是否有那一天,也不管今后他们将面对怎样的现实。

……

乔银忠被眼前的《十无益格言》激起了谈禅的兴致。

胡秀丽忙着上香去了,今天他们特意多来了些香火YMB上山来,最大的心愿为的就是多施多捐投入那门边的功德箱,为自己和家人儿子求个福至心灵,平安无事。陪同刑警大队长的一老和尚见他感兴趣,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双目微闭,默默不语。乔银忠从头至尾看了看那格言,一瞬间头脑里想起起许多事情,恍惚且又清晰,就说:“这话头的关键,应该是正在‘前后’中间吧!”

高子和点评道,“老同学,佛门圣地,凡人歪打正着。所以这《十无益格言》道:虚妄分别有,于此二都无。此中唯有空,于彼亦有此。故说一切法,非空非不空……挂在这里,看看就好,你不必当真。”

一旁的老和尚睁开眼睛很认真地盯着乔银忠看,又很认真地捋须思索,显然根本不明白这位施主对此中意思的解释。而在这绕口令式的偈颂伴奏下,又眼睛闭上了。

那边,胡秀丽招呼他赶紧过去一起上香,然后到人群中看热闹去,高子和只得把话题扭回来,说:“银忠,你难得来太鲁阁一次,也难得休息一天,却轻易被它吸引,非关世事,只缘是自己胸中块垒越浇越多,反成‘息壤’了。我们且不管他,让它吹吹凉风,你也别忙着回去抱儿子,一会儿上完香,看完仪式,我接着这话头讲个段子,你再吃点果子,如何?”

说罢,自己抓了个香榧,扔到牙间轻咬。“刮啦”一声中,干果裂壳而出,露出了黑色打皱的肉身。

“还是请这位师傅给我解释一下吧,无益格言,是否教人为善,心鬼可消,可好?”

“施主也是要谈鬼吗?”老者终于可以接上话茬了,如释重负。

“当然啊,像我们这些普通的人,干的工作又挺特殊,难免常遇心中难解之事,得罪人,人事自有上级领导朝廷诸贤把握,我等至愚之人只能谈谈鬼罢了。既然今天来了,一眼便看到了这个十无益,也是缘吧,心里便受到一些启示或触动,不过我由此想到的可不是哪儿看来的典故,更非赚人迷糊的话头,而是想起自己的一些经历,相当的诡异。”

“哦?施主有何非常经历,老朽愿意一闻。”

“最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情到现在都还没有完……不过我一时半会也还不知从何讲起……”

乔银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看高子和,再看一眼远处的老婆胡秀丽。

想想,他不说了,而是换了一个念头说起了许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几个人进了一道门,仿佛入了一层天地,很多年前,乔银忠还是孩子的时候跟着大人来太鲁阁寺游玩――那时候庙宇还很小,还未重新修缮,很破旧,破旧立新刚过没有多久,也不叫太鲁阁寺,僧人好客――不过那时云禅大师还不在彼处――强留他看大江上的日落,说是很壮观。

于是当天他们一家人在乔老爷子的带领下便没有下山,在寺里客房过夜。

夜半,乔银忠听到槛外鸟声喧动,窗棂间透进光线闪烁,怕是失火了,连忙起身察看――确实有火在烧!却不是在山上。

据当时目测,这火有一里开外,位于江心正中,火势熊熊。

当然了,那时乔银忠还不是警察,也不是刑警大队长,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他的第一反应是有谁点燃了捆木柴,柴趁着浮力,带着火到了江中。然而不对,如果是这样,江流汹涌,火源即使不被淹没,也一定会随着江流而向东漂移,越来越往下游。

但这火恰恰始终停在那个位置。而且如果不是他眼花的话,这火竟是活物,因为它还在前后左右有规律地振动,时而略显暗淡,时而又特别明亮,逆着周边水势,激起白色的水花。正因为如此,大山林梢间栖息的鸟儿才会受到惊扰。

当时,乔银忠就感到惊讶,好奇,他四顾无人,万籁俱寂,不见有僧人出来,也不想因此而去叫醒谁,面对眼前的怪象,心中反而镇定了。

说起这一段少年时记忆犹新的经历,眼前仍然清晰可辨,至今乔银忠心里也无解,记得当时定下心来边看边考虑它到底是什么,又排除了一些可能:“首先,这东西绝非夜渔的渔火,否则船在哪里?”

“非鬼火――鬼火是暗淡的青色,不会有这样的亮度,也不会在水中出现。更不是漂浮的燃烧物,前面已经提到,它本身似乎有动力存在,能顶住水的流势。”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是脚下大江中的水族精魅在弄影,或许是大蚌一类的东西吐纳夜明珠?但这半夜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为什么呢?”

“施主,”老和尚开颜道:“须知凡是经过岁月磨练、得以年老成精的东西,必是有缘故逃避天刑,才得以长成。就像《庄子》所云: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看到一株奇异的大树――细枝蜷曲,不可以为栋梁;大根纠结,不可以做棺椁;叶片入口,口烂受伤;探鼻嗅之,使人发狂。”

他停顿片刻,又道:“于是子綦叹息说:这果然是‘不材之木’啊,以其全然的无用,才能逃乎匠人之手,存身于世间,竟至长得这么大吧。你想想看,树犹如此,这活物,假设它是什么的精怪吧,能在大江里发出这样的光芒,恐怕没有坚忍韬晦的道行,是度不过漫长岁月中外力的贼害的。但正因为如此,又怎会如此招摇,还能存活至今呢?”

话音未落,胡秀丽过来了,刚想开口说话,看见三个人的脸色,站在一旁默默不语听着。

乔银忠似乎心有所得,又似乎更糊涂了,答案或许是――他当时想――它像他一样,也是客人,只是偶然那一晚是它初次在这里现形。

今天再来,却是时过境迁,一晃便十多年过去了。

答案,仍然未知。

“你们在说什么呀?”胡秀丽问,没有人回答她的话,这也对,因为乔银忠从没听说过此地有何异象,僧人也没有跟其他人提及过……但这是什么东西,依旧是一个问题;还有它为何选择那年的那一天的那个夜晚时机散发光芒,也是一个问题……

老和尚的话看似有解,其实无解,或许又是一段俗人无法理解的禅语。它尤其解释不了此时此刻,乔银忠希望得到的某种秘密解释。

乔银忠正疑惑此物何物、今夕何夕之际,背后的一个骇人的声音着实吓了他一跳。

像是有人捏着鼻子用很怪的嗡嗡声说话。它说的是:“奇怪了,大家可睡得真熟,没人起身察看么?”

乔银忠猛地回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晴了,阴郁的太阳钉在天空上,淡白的阳光憩息在琉璃瓦和新粉的院墙上,周边的树木枝叶纹丝不动,一切像被施予了定身法术。

而眼前寺院里的人群依然故我,人头汹涌,熙熙攘攘。

“何物作怪?还不现身?”乔银忠轻喝一声,声音与其说是义正词严,不如说是虚声恫吓。

“奇怪啊,我怎么觉得有那个家伙的气息……真是那家伙可不得了!”嗡嗡声一变为叽叽喳喳声,继续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几个人望着忽然间有些神经质的乔银忠,不知――只听他说了什么,却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同在一个空间里,却是分明让人感觉到两个天地和感受,平时,在公安局里,乔银忠多精多灵多坚硬啊!案子办过无数,人也抓获过无数,更不要说因此而立功受奖无数了,有谁,什么时候,包括跟他同床共枕十余年的老婆胡秀丽见过他如此模样?

不过,其他人也的确听到了什么声音,刚要壮着胆子朝声音的方向走去,身旁梧桐树的枝干上有一团黑影扑簌一声迎面飞腾起来,翅膀几乎碰到乔银忠的脸,把乔银忠吓得往后一退。

再定睛看时,似乎是天牛、金龟子一类的虫子往反方向飞远了,除此无它。

等待了一会,不见再有动静,四处察看,寺内寺外,山上山下依旧音尘俱无,除了烧香拜佛的人们,唯有青天白日之下寺院的宁静对峙着远方奔腾不歇的大江水。

对了,大江水!这时乔银忠才察觉到,此刻的水中不再有什么火焰,黑茫茫的水波反射不了多少夜光。一派空江,在时间中若无其事地流着,否认一切都曾发生过。

整个在太鲁阁的那个奇异诡秘的上午,后来出了寺院的乔银忠都在山崖江畔徘徊,后面跟着老婆胡秀丽,他们走走停停,一会儿说着话,似乎心事重重,一会儿又分开,各自为政,在那寺庙外的一块儿空地上寻觅,然而那些怪异的事情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不再出现了,乔银忠于是又把它看成是江神对自己显露的一个哑谜,其意义只能待什么事情发生之后才能验证。

再后来又过去了几年,这晚的遭遇也就淡忘了,直到乔银忠遇见了那个男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里不提。

总之,那天在太鲁阁寺内的一些事情和奇遇,回到大鼎县城之后总是挂在乔银忠的心头,偶尔便会突然想起,挥之不去。晚上他忍不住再一次跟胡秀丽说了,也说了自己担心的一些情节和事情。胡秀丽说:“不要紧,是你自己的心事重重,想得太多了而已。我已经给佛陀说了,要他老人家好好保佑我们一家,保佑你和孩子平安无事。”

“佛陀已经答应我了,我都感应到了,放心,你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乔银忠突然泪流满面。

在床上,唯有那一天晚上,乔银忠自结婚以来跟老婆胡秀丽在一起,没有任何**。一切床上欢欲与渴望都令人难以置信地取消了。胡秀丽好象从一个妻子忽然又变成了乔银忠的母亲――那个他很小的时候便离开这个世界的女人。是的,胡秀丽的确像母亲一样,好象在用母性的伟大力量温暖着儿子最近以来受到的那颗惊吓又多疑的心,让它在她的怀抱中慢慢恢复,平静下来。

她就那样抱着他,开始还悄悄地说着什么,后来,不说了,她睡着了。

多么奇怪!

乔银忠一直睁大眼睛,他没有睡,甚至于连一点一滴的倦意都没有。他轻轻从胡秀丽的搂抱下爬出来,把她的一条胳膊肘儿放回到被窝里,轻轻下地,心里平静多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白天去太鲁阁会遇上那么诡异的事,会突然袭击一般想起多年来一直在心里活跃的那个夜晚。如果说之前他就知道这些,他是不会答应跟老婆上山的。

眼不见,心不烦。

从卫生间回来,乔银忠想打开电脑看看一些信息或新闻,但马上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坐在旁边沙发上,顺手拿起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脑子里想着局里的一些事。有些事,明天上班就要抓紧着手去办了,不能再拖。如果不是前天发生了那个枪杀大案,他打算尽快把林强和于晓中的两个事情办利索了,省得夜长梦多,再出麻烦。

回到床上,熄灯前,他的目光停顿在了手上翻开的那页书上,他平时有时间就喜欢读书,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是在派出所任上,缘起是因为城里风传的一首寒食节词。词是好词,他承认有一种潇洒从容的气质,和西湖市井的风物正相匹配;俗也脱俗,至末句笔锋一转,便能拓开境界,纵身天外冷眼相看。

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繁华只是现象变灭之前的注脚。

如今夜深人静,再偶然性地读到它,仍然觉得是好词: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晴日暖,淡烟浮,恣嬉游。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

……………………………………

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大鼎县县城东面有座天然屏障叫老爷岭。

乔银忠家所在的县委高档小区就住在老爷岭脚下,是老爷岭的山水养育了这个立功受奖无数的刑警大队长。

少年时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都成了他亲密的伙伴――当他贫穷挨饿、孤独寂寞的时候,它们成了倾诉心语的对象,乔银忠总是把内心的忧伤向它们诉说,它们总是伸出多情的手掌,抚拭这个孩子空虚的心灵,给他慰藉和温润,给他勇气和力量。

当乔银忠充满快乐的时候,他总是把喜悦和幸福与它们分享,把蕴藏心中最甜蜜的歌儿与它们同唱……

须知大鼎曾经是附近地区农业的繁华之地,又是高勾丽的故都,什么样的大世面没有经历过。况此地人参兴盛,能写曲词的各色人等众多。当初乔银忠念小学时,最大的愿望长大不是当个干部或警察,而是当作家,便是元白再世,一首诗词好歹也得一两个月才传遍口耳吧?

那时,作家是人人心中都有的梦想。此是何许人也,朝夕之间便哗动大众?

日长月久,乔银忠如今毕竟长大了,他生命的精血渐渐与之隔为一起,他随之地成为了老爷岭的某一员,一个住在富裕小区的实权人物――而不再是一株随风摇曳的狗尾草、一棵永不长大的杉树苗、一丛丑得不能再丑的牛屎柴花、一块没有形状的石头、一块风干的牛粪、一块黑不溜秋的土坎垃,甚至是一缕轻飘飘的雾岚、一声鸟儿的鸣叫、一滴叮咚的山泉、一粒依附在彩虹上的转瞬即逝的小小雾珠……

因此,早晨一起来,乔银忠又迅速恢复了浑身是胆的巨大能力。

昨天的事情,好象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到这里,一切都依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它的心魔传布:几乎是一夜间,他的名声竟能从默默无闻变为脍炙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