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山派出所,乔银忠见到了陈铁汉和不太熟悉的王青山所长。
王青山所长是一位“老警”,年近五十。乍看,就像六十年代电影里描写的既自私又狡诈的地地道道的当地农民。与他见面时,他穿着一件毛领警用大衣,戴一顶类似早期林海雪原中猎户们的高套毛狼皮帽子,脚蹬一双黑色翻毛毡靴――也难怪,在素有“撒泡尿立刻冻成棍儿”之称的深山老林里不如此穿戴,有任务紧急出动或蹲坑非得被零下三四十度严寒冻死不可!
王青山所长的办公室在派出所那座独门独院的一趟平房最里边。当他们走进去时,所长早已等候在那里。陈铁汉跟人在另一间屋谈事,他热情地与乔银忠等人握手问候,然后让座,而对跟在后面的所里同志则只是一般性地握握手,一笑了之。
乔银忠感到他的手很有力度。
落座后,乔银忠打量一眼王所长,只见他黑红瘦削的长脸上横七竖八地爬满了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干巴巴的。惟有右眼皮上面的一块紫疤是平滑的,而且还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整个面部表情都是冷冷的,没有一丝笑容。给人一种职业老警察威严而又机警的感觉――就像没看见他以前大家背后所说的那样:“看他的侧影吓一跳,仔细看他的脸又觉得这人不一般!”
的确如此。
有人介绍了情况:尸体是被老爷岭几个猎户在深山密林中发现的,除了男性可以肯定之外,其他无任何辨认条件。乔银忠提出想看一下从现场提取的死者遗留物,并询问是否已进行过技术处理?回答说他们正准备把提取到的检材送县局,陈局长他们就到了,现在有关同志正在备车,陈局指示准备将现场提取到的一些有价值实物直接送省厅检测。
那是一小块浸满血水被“豺狗子”或其他小动物啃咬过的类似病历挂号一类的残渣,上面斑斑血迹已成黑色,经初步技术处理后,勉强可辨认出模糊不清的“……姓名……年……”,这三个不连贯的字暗暗吓了乔银忠一跳!
之前的一些事他是清楚的,有的还是直接参与者。
来时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就不时闪现出一些奇怪的画面,确切地说,当他接到小山派出所的报告之后这种想法和心情便产生了,但他仍然希望这只是个巧合而已,最好不要是林强的尸体被发现!
然而,眼下出现的这些东西让他感到,这具尸体就是他曾经熟悉的那具尸体无疑了。
尤其是他打听发现尸体的地点后,更加确信无疑。
这时候就敏感了。
跟着乔银忠来的人中就有于晓中,他忙碌中不忘暗暗观察,他知道自己的“危险期”并未过去,黄老六及其黄氏家族时时刻刻可能对他的打击陷害暂且不说,仅仅是身边的这些同事,都可能随时随地再次被设计,栽倒,尽管如此,他仍然出于某种原因和本能,跟随在大队长身边一边忙一边观察着。
如果说此前他没有积极响应林强的某种明确提议而后悔莫及,那么现在林强不在了,经过自己的事情之后,他开始大彻大悟。他毕竟也是个当过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治安大队长的人,水平并不比乔银忠差多少。
即使是现在仅仅剩下他自己,没有可以交谈的帮手,且又是个“戴罪立功”的人,他也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乔银忠不想再多问什么,他担心自己的表情或心情波动太大让人觉察出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不语,王青山所长据此分析认为:被害人极可能是附近几个县的人,而且他身上那看似零碎的警服让人不能不怀疑跟遇害后失踪的林强尸体有关。
那三个显然是病历或其他登记表之类的文字,据说是在尸体口袋里发现的,与附近几县各医院、个体诊所使用的统一样式相同,且一般诊断书上也有这几个字,死者身份应为工作人员,这同样可以从纸片残渣的颜色分辨出来,属公费医疗用纸,凶手至少两名,由于发现尸体的地方没有路可以通车,因此作案后凶手逃逸时极可能是步行出密林后搭乘了自备的交通工具。
乔银忠默默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一直隐居深山的王青山所长,居然是个如此高人!他的分析在乔银忠听来丝丝入扣,无不让人心寒齿冷。
此前为什么就没有注意这个人呢?
如果那样,为什么要把尸体弄这来……
唉!
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简短介绍后,陈铁汉从另一房间过来了,乔银忠表示要立即赶赴案发现场。
他实在太想看看那里现在的情况了,事情到底会怎样发展,他头一回感动被动和心里没底了。
王青山微笑着,眨着深邃的眼睛,大摇其头:
“这时候?再急,你们也得等到明天早晨哪!”
乔银忠说:“不,王所长,你不知道我这性子,一有案子心里就放不下。”
但热情好客的派出所长仍使劲握住他的手连连说:
“干咱们这行还有啥说的?都一个性子,别看工资欠咱的,干活却从不偷懒,平时我们这大山里想请陈局和乔队都难,今天你们既然大老远带人从县局来了,还是歇歇再去吧,走走走,今晚这顿酒算我个人请客,陈局和乔队你们说啥也得给我个面子!去现场是明天的事,今晚就喝酒。”
但乔银忠仍坚持。似乎那个被害人的命案压在他心头,看样子他是真的不想“吃”这顿“饭”。但同来的几个人坐在那里不愿动弹,不愿出门上车。天太冷太黑,而于晓中和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明白,开始不愿意派人来的是乔银忠大队长,一路上不是一声不吭就是大发牢骚的也是他,现在急着要上现场的还是他!
就好象前面的这个人不是乔银忠了。当然,跟他来的几人中也有知道怎么回事的,比如左吉胜,他们更不满。天都黑了,发什么疯?!
难道说乔银忠是想一下子就把这此捅明白吗?
可怕!
陈铁汉一直没说话,在旁边看材料,乔银忠好象不忍拂了主人的一番真诚与美意,只得说:
“既然这样,所长的一片诚意就先谢谢啦!饭,回来吃,行不?”
对方无奈,摇了摇他的手:“你这人也真是,黑灯瞎火的到现场啥也看不着,人还在洞里,去了也只能先看看现场,下不了洞,干工作要都象你这样还有啥案子破不了?好,那就一言为定,回来吃!”可是回头一看陈铁汉仍然在认真看材料,不说话,王青山所长又有点儿犹豫。“陈局,你看?”
陈铁汉抬起头,想了一下,说:“也好,那就走!”
陈铁汉、乔银忠等人在王青山所长的陪同下直奔黄泥屯,再奔老爷岭。
四五辆警车打开大灯卷起层层雪粉呼啸着疾驶在乡间冻雪道上。
沉沉夜色中,在剌眼的前大灯照射下,被皑皑白雪完全覆盖的雪岭和原始森林一忽儿迎面扑来,像一片神秘莫测的黑白迷幻阵,一会儿又剌向半空,好象撞入眼帘的无际谜团……
没想到,刚走没多远,两辆车就被大雪“误”住了,前进不得。
几个人下来看看,实在不行,费了好大劲才将车轱辘推出雪坑,前面上山的路还不知有多难走,而且据说即使是到了地方,仍然有一段路上不去车,只能下来步行,也不知道当初这个人为什么会死在这个天坑里,还是被什么人害死之后又被有预谋有意扔到这里来的,一切目前都仍然是个巨大的谜团,只好原路返回小山派出所。
王所长不喜欢客套,稍事寒喧,他即随手抽出一份派出所内勤刚刚装订齐整、用电脑事先打印好的案件调查材料递交给陈铁汉、乔银忠等人各一份,然后就抓起电话,安排吃饭的事。
乔银忠认真看了看,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复杂表情。手上的东西都是发现尸体后来派出所报案的几个猎人的笔录,但就是这些东西,却也引起了乔银忠相当严重的后顾之忧和极大兴趣。王青山点燃一支烟,一口抽去半截,说:
“发现尸骨的地方不可能是第一现场……”
左吉胜催促说:“老王,案情咱先别分析,你出去再张罗张罗,饭好了没有啊,乔大队俺们还没吃晚饭呢,你忘啦?”
王青山一愣:“哎哟哟你看我这臭脑子,都快小半夜了还忘了这码事!”
一个电话打出去,放下电话,说:
“走吧,地方安排好了,先喝点水歇歇,然后吃饭。”
陈铁汉、乔银忠一行被安排进乡招待所稍事休息。
片刻,王青山来招呼他们吃饭。
一进餐厅,宽敞整洁的房间地中央的王八炉子(大铁锅倒扣在红砖彻的底座上)烧得通红,里边塞的大木块噼噼啪啪直冒油,满屋飘溢着一股淡淡的松树油子味儿。炉板上煨着的砂锅老汤,滋滋啦啦直冒热气,肉香满屋,一下子就馋得饿了一下午的乔银忠等人直流口水……
但陈铁汉心事重重,没吃几口,站起身跟王所长和大家打个招呼就先走了。
乔银忠、左吉胜、苏灿、小韩子也显得心神不安,但照吃不误,弄了个沟满濠平。
“别看招待所不大,这饭菜儿还真行!”
乔银忠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要不是有人他真想破口大骂。
看来,自己跟陈铁汉的矛盾已经逐渐半公开。所有今天在小山派出所的人几乎都能看出来陈铁汉对他的冷漠和他对陈铁汉同样的不屑与敌视,两个人见面,只是打个招呼,并未深说什么,这样的大案,按说他们之间应该是很有在一起坐下来分析研究必要的,不过乔银忠看不出陈铁汉心里此时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相信陈铁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过,他告诫自己,要慎重从事了!
饭后,一字字,一行行,乔银忠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调查材料又认真看了一遍,陷入沉思。
燥热。
寒冷。
种种切入骨髓的感觉随着目光在案卷上的不断移动,而另一些曾经发生过的影象也随之而来,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过电影,令乔银忠这个来自一向自称大鼎县“第一捕快”的刑警大队长内心产生一阵阵不安和担心。
破案,是他所学专业,同样,这一切对于虽说不是科班出身但经验丰富、头脑并不简单的陈铁汉来说,接下来的较量难度可想而知。猎人的报案与初步调查材料搞得这样详细准确,加上上面一帧帧惨不忍睹的尸体(应该是在天坑下面拍摄的尸骨)照片和文字说明,使他不敢小觑这个叫王青山的“小派出所长”,也更加重了他内心深处的那种忧郁和不安……
看来,这个右眼皮上面有一块紫疤的人也是“科班”呀!不过,经过严酷的暴风雪和摩天岭豺狗子的啃噬后,死者毕竟面目全非,包裹尸体的警服体肌全无,只有相隔不等的几块破碎衣物散落在雪原密林中,如果不借助彩色照片上唯一剩下的生理特征和衣物碎片,很难判定天坑底下这具尸体到底是男是女,直至确定他就是林强!
让他闹心的是那个沾血的病历和衣物残片……
乔银忠站起来,走到窗前,遥望这片黑沉沉寒风呼啸的陌生土地。